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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便走到她面前,说,也许你们应该给自己一点信心。
信心?她抬头,正对上一副炯炯的目光,犹如烈日底下的一泓山泉,清冽且明亮。她心头一慌,又低下头去。
萧景陵但见两片红霞飞了上脸,心中欢喜,便问,你明天也要去铺子里吗?
什么?
哦。我是想,你大概还不熟悉南京城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看看。话说完,却又惊诧自己言语的幼稚,以及,心神的不受控制。像郊游这等暧昧的事,他怎能提。不应该提。也许酒行那个年轻斯文的老板一旦知道了,会有芥蒂,也许还要影响他和映阙之间的感情。也许万般复杂事,便要由此起,他成罪魁祸首,兴风作浪节外生枝。可是转念想,会不会是自己多虑了呢,那个阮清阁,他跟映阙也许没有什么瓜葛。都是自己凭空的猜测吧。小题大做。
但映阙拒绝了。她说铺头最近的生意忙。改天吧。改天等于一个遥遥无期的期限。谁都知道,萧景陵因这两个字而惆怅。
映阙亦敛了笑容。
所幸,第二天,映阙又看见了文浚生。她突然发现浚生变了许多,跟从前开朗健谈的他,犹如调换了天上地下。
——他变得寡言,面上的表情常常是布满浓郁的低沉。
第30节:芙蓉面,柳如眉(2)
映阙的眼里有不忍,或者是怜恤,但文浚生都躲开了去。他假装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故人,聊聊天,叙叙旧。他假装忽略了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是的,他亦是对映阙有过别样的情绪的。甚至,比懵懂的映阙更加明晰,更加坚定。
——他的舞勺之年,懂了男女之别,亦懂了男女之情。
——他曾经很单纯地爱恋着她。
然,时光的洪流之中他们走散,即使重逢,却算不清这尘世已倒换几番。也许穷途末路。也许,沧海桑田。
萧景陵说得对,信心之于一个人的成败,是极端重要的。像那样,在别人面前骚首弄姿,穿着并不严谨的衣服,映阙想,她自己是一定没有勇气的。
可立瑶却不。
她自在又惬意。笑靥如花。如鱼得水。后来,经过摄影师跟负责人的一致同意,她被录取。她揽着姐姐高兴得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路上脚步尤其轻快。回到苏和酒行,看见阮清阁,她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冲上去,几乎要撞进阮清阁的怀里。
阮清阁一个激灵,向后退去。
那一幕,映阙看着,只道是立瑶欢喜过了头。但恰好,阮清雪从大门口踏进来,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似瞧出了端倪,眉头皱了,面色亦低沉。
后来,她存心试探。问哥哥,你跟那女子,莫不是真的有何暧昧?
阮清阁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一个不字。他眼神闪烁,台词犹疑,道,你不要多想。这样的辩解,飘渺又虚弱。
此时,清雪已临近毕业。课程少了,多数的时间,都用来准备毕业的报告,或者参加学生们自己组织的社会实践。
——无非是三三两两地凑一个慈善团体,帮助孤寡的老人或贫困的儿童,再向报社投一些相关的新闻稿,对社会发出呼吁。诸如此类。
——但却是很体面的一个借口。可以供她向某些富贵的人家寻求捐助。当然,富人们未必都看重这点小仁慈,认为对于树立自己的良好形象未必有太大的帮助。而也有人是真心想要为社会的建设做出一点贡献,尽己之能去帮助有需要帮助的人。
——那么,萧景陵,是哪种呢?
清雪笑眯眯地望定了面前的男子,问他,你是哪种呢?男子似笑非笑。避而不答。又重复地说一遍,过两天我会派人把捐款送过去。
言下之意,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谈妥,你若离开,我恭送。
清雪怎能不会意。起身道,告辞。
再会。
仿佛是一台京戏还没有唱到尾声,却要被迫离开。仿佛缺少了什么。从天福宫走出来,艳阳的天,竟落起了雨。
有人在背后喊,阮小姐。是萧景陵的助手。
助手说,小姐请稍等,萧老板让司机开车送您回去。清雪的心里竟晕开一丝窃喜。待到上了车。车门关上。这喜,却复又落下。
她问,萧老板呢?
司机说,萧老板只吩咐我送小姐回去,他这会儿还有别的事忙。
阮心期从苏和镇上来。给清雪带了她小时侯一直很喜欢的马蹄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阮心期每借着运酒之便,到南京,是必定要看望清雪的。清雪是心思澄明的女子,她自然明白,阮心期带给她的那些小礼物,是盛载了一个男子对她无限的宠爱与欢心。她有八分的确定,阮心期待她,超出了两人之间所谓的兄妹情谊。她假装懵懂,一味承受。没有逃避,亦没有表示出鼓励。
她以为,阮心期的优待,匹配的,是她心底的那份虚荣。而非其它。至于阮心期是否误会,他能够从她的态度里瞧出些什么来,她想,那也许暂时还不关她的事。一切都控制在她认为合理的范畴。
第31节:芙蓉面,柳如眉(3)
她想,阮心期那样精明的男子,他心里面的窍,九曲回肠,又何尝输给自己。他们不过是棋逢对手,见招拆招。他们势均力敌。
所以,无谓将两个人之间的种种都点算清楚。
不过,这一次,清雪竟一反常态。她将阮心期送来的马蹄糕放在一旁,动作里带着些许的冷漠。她说,其实,我喜欢马蹄糕,也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早已经厌倦了这玩意。
阮心期怔住。他问,谁惹你生气了?
清雪讪笑,道,这是我的看法改变了,和别的因素都没有关系。你以前带给我那些马蹄糕,还有桂圆粉,我只是不想扫你的兴,才勉强收下了。
顿时,阮心期犹如被人用石头压了顶,沉甸甸的,摇摇欲坠。
【 欲说还休 】
彼时,十一月。
冬。
天寒色青苍。
映阙到摄影棚,本来是要看立瑶拍照的。立瑶却迟到了。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人。映阙一个劲地向摄影师打圆场,说,她可能在路上,快到了,快到了。
满脸络腮胡子的摄影师掏出一只怀表,秒针滴滴答答吵得人心烦。他说,这照片得在上午12点以前交给洋烟公司的宋老板,否则,若是合作出了问题,萧老板的生意搞砸了,自己的饭碗恐怕也保不住。他说话的嗓门很大,稍稍一动气,就像擂了一面鼓,咚咚咚咚。
半晌。摄影师舞着手,对助理说,不等了,换人。助理亦茫然,临时到哪里去换?摄影师一愣,盯着映阙,由上往下再由下往上,前前后后又打量了一番,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开心的笑了。
镜中的女子,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一样洁白莹亮,连颧骨上面零星的小斑点也看不见了。一双杏仁般的眸子,乌黑,醒神,眼角微微翘着,似一片桃叶的棱角,妩媚悠扬。睫毛亦根根卷曲分明。还有桃红色的胭脂扑在两腮,暗哑的唇色,泛着一点珠光白,看上去清新又可人。头发是用器具和药水做出临时卷曲的模样,再添上粉百合的头花在耳畔。月白色绣花的旗袍,仿佛是量声定做,环住她瘦削但凹凸有致的线条。再配上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虽然走路的时候很小心也很别扭,但,镜子里的,真的是自己么?
映阙感到从未有过的惊诧,心中是难压抑的喜悦。
可忐忑也是难压抑的。她知道立瑶等这次的机会等了好久,偏偏最后竟然由自己替代了去。而她没有拒绝摄影师的要求,是因为她想只要能够讨好了对方,使这次的事情不出纰漏,然后再回过头带着立瑶向摄影师甚至是萧景陵认错求情,那也算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只是,对着那部陌生的照相机,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神态动作都僵硬生冷。摄影师手舞足蹈言传身教,好不容易,才勉强拍了一张。
摄影师说,你可以将我和这部照相机想像成你最熟悉的人,甚至,是你的情人,想一想你在情人面前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呢?
映阙的脸蓦地红了。
脸一红,想起的,就唯有那时不时从身边投过来一记温热眼神的男子。她浑身上下打了一个颤,仿佛从哪里冒出一个声音在质问她,怎么会在这时候这样地想起他。
她怯生生地抬头,望着那部冰冷的照相机。那神态,敛着淡淡的苍茫与荒芜,加上眉眼间细致的落寞,还有隐约的娇憨与羞赧。摄影师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
喀嚓。
照片到萧景陵手中的时候,哪怕只是几张印着人像的彩色纸,也造就了惊鸿一瞥的奇效。他久久地看着,爱不释手。
然而,在照片刚刚拍完,映阙看着镜子舍不得换下这一身行头的时候,立瑶便来了。她是带着高烧来的。大约是这阵子气温渐冷,她着了凉,清早的时候昏沉沉的,她便去看医生,排队,看病,拿药,耽误了好长的时间,她不知道这批照片是赶着要在中午之前完成,她以为公司既然选定了她,就算她有小小的迟到,也是可以被包容的。
怎料到,映阙取代了她。
她心里发急,差点要昏倒。映阙赶忙扶她靠在椅子上。她说,我没事。但就算有事,也是那颗飞上枝头又落回地面的心,她却不能计较。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是从小就疼爱她纵容她的亲姐姐,她唯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满心的苦闷,末了,便是一壶酒,一盘泪,靠在爱人的怀里,哭哭闹闹,沉沉地睡过去。
阮清阁亦难受,对映阙说,立瑶最近身子不好,你多去看看她。映阙说是,但后来想一想,却又纳闷怎么是阮清阁来跟自己讲这番话。
而且,还是那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隐隐的担忧,欲说还休。
不几日,苏和镇上派人送来消息。阮老爷忽然病重。急坏了在南京的阮清阁和清雪。他们回家,看见父亲,整个人消瘦了一大截。
所谓病来如山,病去,如抽丝。
镇上的大夫说阮振国大约是心肺功能出现问题,是相当棘手的。也许应该送他到城里的医院接受治疗。至于他将会康复还是恶化,大夫们说,他们也不知道。
第32节:几多恩爱,不过是幻象(1)
第九章 几多恩爱,不过是幻象
【 癌 】
阮振国不愿就西医,坚持要阮清阁在南京找一户中医院,他才肯入院住下。主治的医师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姓顾。
经验查,顾医生称,阮先生并不是心肺功能出现问题,他患了噎膈,也就是西医上所说的,食道癌。他的胸闷、背痛,以及颈部的肿块,都是由此而起。
彼时,阮家的人全都挤在顾医生的小办公室里,阮夫人由孩子们掺扶着,坐在椅子上,手心里不停地冒冷汗。清雪靠墙站着,低着头。阮心期在她旁边,不时地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惊慌。阮清阁问医生,这样的病,如何医?
顾医生叹道,恐怕,不容易。
举座皆惊。
映阙和立瑶亦私底下议论阮镇长的病。她们对于噎膈或者癌,都没有太大的认识。只猜想这一定是很骇人的。否则,阮清阁不会那样沉痛,终日都心不在焉。
尤其是立瑶。她担心她的爱人。
可自从阮振国入院,她和阮清阁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不但要时时探望卧病在床的父亲,还要应对家中明媒正娶的妻子。
——白涵香为了照顾老爷,已经搬到南京,和阮清阁同住。
这样一来,阮清阁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他生怕白涵香会发现他和立瑶之间的事情。有的时候,就算看见立瑶,他也刻意回避,尽量保持距离。他对立瑶说,他如今一心只求父亲能度此难关,化险为夷,至于别的事,亦即是他她之间的感情与欢情,他说,他暂时无心应对。
立瑶是介意的。
可她自知身份尴尬,没有多少发言权。她唯有缄默,扮出大方又体谅的模样。有一次,在工作的时候,看见阮清阁和白涵香从百货公司门口经过,她一难过,心里便跟着起了火。
烧乱了她没名没份的蹉跎。
【 探病 】
清雪遇见萧景陵。在秦淮河畔。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因为天阴,就如同夏日里的七八点。还带着低垂的云,空气干燥而逼仄。
萧景陵是路过。清雪是散心。
散的自然是这段日子以来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