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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萧景陵说,这些问题,就留给警察厅去处理吧。你原本就不应该插手的,你要的,只是你妹妹的清白,不是吗?
映阙点了点头。也许是吧。
在那之后,映阙抖擞了精神,好整以暇地,站在警察厅门口。就像小时侯等着好心的邻居在年夜发糖果一样。总归是喜悦的。
终于,立瑶出来了。昏暗的门里面,渐渐凸现出她的轮廓。挺拔的胸,纤细的腰,倾斜的肩,修长的腿。还有瘦削的两腮和下巴。
立瑶笑了,欢天喜地向着映阙跑过来。
姐姐,我没事了。她说,谢谢你,谢谢你,姐姐。
映阙替她整理凌乱的头发,还有数天不曾更换过的脏衣裳,眼睛有轻微的润湿。她说,你瘦了,脸色也不好看,这样子,要是爹娘看见了,有多心疼啊。
立瑶顿时噤了声,埋下头去。一提及爹娘,她周身不自在。她闯了如此大的祸,皆因为她任性退学,她辜负了爹娘的期待,他们那样辛苦节俭,每个月每个月地给她筹集在南京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却只崇尚奢华虚荣的生活。她平日里在那间百货做接待员,看见富贵的或英俊的男子,笑靥如花。那些男子偶尔邀她去舞会,送给她漂亮的礼裙和首饰,她欢喜不已,她觉得自己越发接近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当她终于有机会做月份牌女郎,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道,现实和美梦翻了脸,大好的前程,忽然一落千丈。
最后,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此时亦仓皇了,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第11节:表象和残局(3)
映阙心中明澈,低声道,你总应该随我回去,给爹娘一个交代吧。
嗯。立瑶轻轻地应了一声。
【 留恋处 】
要回去了吧。回苏和镇。不晓得,又是何年何月,方能再踏足南京。
秦淮桥下水,旧是六朝月。
烟雨惜繁华,吹箫夜不歇。
这娟秀旖旎的南京。这磅礴杂乱的南京。这谜一样疏远的陌生的南京。在忽然之间,变成了凋零的,惆怅的,晦涩的。
映阙站在萧宅的大门外,萧景陵站在她的对面,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障隔,他们之间却似铺了一座无形的山,一片隐匿的海。
真的,要走了吗?
嗯。映阙轻声道,我来,是向你道谢,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和我妹妹,谢谢你给我们机会,你是我们蓝家的大恩人,这个恩,我不会忘。一定不会。
萧景陵苦笑,你还会再到南京来吗?
映阙摇头。她说,不知道。那语气,神态,都是极渺茫的。立瑶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偶尔简单地张张嘴,偶尔又沉默,她嗅到一股凝重的气息,这气息,似乎将方圆百里的一切都染灰了。
姐姐。她喊她,我们要走了,船不等人的。
有一阙词,留恋处,兰舟催发。
前人说,多情自古伤离别。
而此时,此景,怎么不说是纵然有满腹辞藻,也成无语凝噎。端端的,冷落了,一番良辰好景,个中万样风情。
那么,保重了。
嗯,保重。
说罢,映阙转身。一步一步。越来越远。却又突然听得萧景陵在背后缓缓说道,你是聪明的女子,留在那样的小镇上,荒废了。
映阙怔住。
又回过身去。正对上萧景陵复杂的眼光。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有难得的虚弱。不似以前那样慑人心魄了。
映阙没有说什么,很礼貌地,微微欠了欠身,还他一笑。旁边的树林里,低徊的雀鸟,时而安静,时而聒噪,似在重复地询问着谁,这就是终结了吗?
这,就是终结了吗?
【 嫡长子 】
阮家的运酒船。泊在岸边。远远地,能看见船上忙碌的工人。立瑶欢欢喜喜地喊着,喂,喂,然后努力地朝船上的工人们挥了挥手。
那些人,都认得蓝家的两位姑娘。
映阙不知怎的,望着没有波澜的河面,脑子里总是翻涌出她诵读过的那些古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然后,心底全是一片自嘲。
立瑶问,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这一路都不见你说话。
没有。没有。哪来的心事呢。映阙笑道。这时候船正要起锚,背后来了人,对映阙和立瑶喊,两位姑娘,暂且进舱里坐着吧。
她们应下。
回身的时候,看见一名陌生的男子,正对着她们微微笑。那笑容带着憨实,又间藏了些许不易被察觉的沧桑。
立瑶嘴快,问,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男子道,我姓阮,阮清阁。
阮清阁。
阮家长子。亦是阮老爷振国唯一的嫡子。幼时,阮清阁体弱多病,相士言其命运多舛,八字硬,须得在山中有庙的地方静养,化解其尖锐不祥之气,且二十六岁以前,不得返还。
阮振国信了。他是宁可信其有。毕竟阮清阁那么重要。
这件事情,整个苏和镇的人都知道。映阙和立瑶也不例外。她们听那男子一介绍,立刻明白了,极客套地向他招呼,唤他,阮大少爷。
阮清阁数天前回到苏和镇,他已年满二十六岁了。这对阮家来讲无疑是一件喜事,阮振国摆了隆重的酒宴为爱子接风洗尘,然后,遂将运酒的事交给他打理。阮清阁听说偶尔会有乡邻借运酒之时渡江往返于南京,他见过驼背的李大叔,卖凉茶的胡大婶,还有在码头做搬运的张三和王五,却从未见映阙和立瑶,心中直感叹,原来苏和镇还有这样清秀可人的年轻女子,如三月里盛开的桃花。他虽然不是贪图美色的猥亵之辈,但也禁不住微微地陶醉了。
只是,阮清阁那样悠长的闪躲的眼神,仍然滴水不漏地,被立瑶捕捉了去。她问他,是几时回到苏和镇,在外面的这些年,过了怎样的生活。阮清阁对答如流。他们就像阔别许久的老朋友一般,絮絮叨叨,闲话家常。
而那个时候,映阙还在船尾。风撩动她的衣角。她在风里听见杳杳的人声,似一曲琵琶,一首词,一阙歌。
南京应该很美。
但是,她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良久良久,才终于叹出一口气来。真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而别时容易,见时难。
第12节:今宵风月知谁共(1)
第四章 今宵风月知谁共
【 不得志 】
苏和镇。平静的隐匿的小镇。阡陌纵横。经商的,务农的,淡然来去。似乎跟从前没有变化。但似乎,才离开了不太久的一段时间,观察竟这般仔细了,就好像,这一眼望过,又不知今夕是何年。
心都惆怅了。而眼神,也特别沧桑。
不远处,细高个尖下巴的中年男人,依旧穿着宣统时期的旧马褂,浅驼色,右大襟镶了黑边,衣角和袖口处都有破裂的痕迹。长辫子依然垂着,梳得很整齐,走起路来,摇啊晃的,就像从哪个诗社里出来的穷秀才。但他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已经卖了很多年,大约生意并不是特别好,收入极微薄。他甚至没有娶亲,看上去却总是洒脱又坦然。他说,他要跟糖葫芦伴在一起,一起终老。孤独终老。
隔壁的水墨和阿虎都在田里。他们是瘦小个头的青年男子,每天跟父亲母亲一块儿种庄稼,收成好的时候,就会从得到奖励的钱里面,掏出三五个,带映阙和立瑶去路口吃一碗牛肉面。
那卖面的老板姓文,他有一个小儿子叫浚生,跟映阙的关系极好,好到别人都以为他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早年清政府的统治摇摇欲坠却又还没有彻底垮台的时候,文浚生说他要出外闯荡,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但文浚生还是义无返顾地走了。临走前,只和映阙一个人,在暗中道了别。后来,有传言说,文浚生在上海,加入了什么帮会,在一次仇杀中,被乱刀砍死了。连尸体也沉入了黄浦江。镇上的人都说,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放着桃源一样的太平盛世不要,非得掺进乱世里,何苦来哉。而同时,这件事情就被当作了戒条,由镇上的老人们去调教家中的后辈,告诉他们如何安分守己,方能活得风调雨顺。
然。风调雨顺,原来也可以是一种凄凉。而这样的想法,大约就是从离开苏和镇,到了南京,看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看见荣华富贵权势争斗的时候萌生的吧。她不要像苏和镇上的女人们那样,十八岁出嫁,二十岁就做了孩子的娘,然后终日对着四面墙,手里是闹哄哄的小孩,枕边躺着庸俗的丈夫,闭上眼睛就看见自己临死前的模样。
或者,她能更幸运一点,因为她在名义上是读过书的,她可以凭借这一条优势嫁给一个稍微像样一点的男人。比如大老板。比如小少爷。她的父亲当初死活也要将她往南京的学堂里面塞,就是因为他希望提高她作为待嫁货品的质量。
父亲的思想仅止于此。
反倒是她自己,从沟壑里飞到辽阔的天空,日月星河都在诱惑着她,她突然很厌倦很厌倦从前死气沉沉的生活。
可是,父亲母亲不接受,无论是她的解释,还是恳求。
此时她独自一人,恹恹地,走着,看着。目之所及,心之所想,云不淡,风不轻,接连成片的,都是厚重的阴翳。
她已经两天没有被父母理睬过了。
从前日傍晚,回到家,陈述了在南京的一切经过,再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跟父母大吵过一架之后,彼此都缄了口,心中各有愠怒。
第13节:今宵风月知谁共(2)
蓝瞬华和魏淑媛都觉得,她私自退学,已经是大逆不道有辱家声的事情,更何况还要抛头露面的去做交际花,那几乎是跟旧年出入于画舫的欢场女子没有两样的。无论她怎样陈述,她得到的都只有两个字,不行。
如果不愿意读书,那么,就不能离开苏和镇。一辈子都别离开。
一辈子。等着陌生的男人八抬大轿,洞房花烛。或做妻,或做小。然后锁在深深庭院,相夫教子,就此终了。
这样的生活,怎么可以?
立瑶狠狠地吐了一口气,拣起路边的小石子,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湖泊里砸去。只听,扑通一声。水花乱溅。
涟漪扩散成凌乱的蜘蛛网。
这时候,有人发出一阵轻微的咳嗽。是阮清阁。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各自脱口而出,怔了怔,一脸探究,又暗藏喜悦地,望定对方,然后,不约而同都笑了。
阮清阁说,我来这里,散散心。
立瑶耸了耸肩,道,我也是。
傍晚的苏和镇,除了宁静,还散发着一股清爽的慵懒的气息。那片小湖水,称为镜湖。范围不大,而通常都是波澜不惊的。
湖水很清凉,碧澄澄的。老人们说,那是天上的神仙遗落在凡间的一块翡翠。如今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一种浪漫的调侃,但幼年时候,还真的以为是宝贝,有灵性,就常常跪在湖边,掬一捧清水许愿。
还有,以前这里附近是有几棵野桑树的,夏天一到,看着桑树慢慢地结出桑葚,由绿色变成紫色,紫到发红,发黑,随便采一把,嚼在嘴里就甜进了心里。连母亲做的银耳羹也不愿意吃了。还慷慨激昂地说,有了桑葚,只怕是连龙肉也不会瞧在眼里。
还有,还有什么呢?立瑶很努力地想,然后一件一件,没有顺序,没有主次地,说给阮清阁听。阮清阁听得很认真,眼睛里不断地闪烁着萤火虫一般的光芒,那表情,似是在说,我爱听,我很爱听,无论你说多少,说多久,我都会诚实又谦虚地听下去,哪怕是一天一夜,哪怕是几天几夜。
到后来,阮清阁差点要忘记了,他心中原本也是有很多烦闷的。他不相信算命一说,实则当年父亲将他送去安徽老家的缙云寺,不出两年,已经有大夫治好了他的身体。再经过悉心的调养,到他十六岁,他就随着经商的马队走出了那片贫瘠的山野。
六年的时间,他走南闯北,磕磕绊绊,总算熬了下来。虽非智者,却也见了些世面,心中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
所以,回到苏和镇,看见阮家酒场数十年不变的经营方式,他对父亲提出,希望能有一些变动。譬如到城里开一间酒坊,让更多的人知道苏和阮家的清酿,也方便与外界更频繁地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