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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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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据实说,她说的话哪还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来。

罗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软服贴,腰间都是皱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圆润的金珠,那晶莹的光晕微微反映在她脸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肤益发洁净美丽。头发挽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把梳子,精光闪闪。钻石镶成一朵花的模样,如此俗的饰物,戴在她头上,忽然十分华贵好看,罗太太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罗太太都这种年纪了,尚有这般容貌,难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边幽云似的出没,企图在太初的身上寻觅她母亲的过去。

然而罗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温柔。

她对我说:“你别急躁,我带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请你吃饭,你有什么话,可以慢慢对我说。”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来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盖大厦,想连我这边也买下来,我不肯,留下它,有时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静,便去住上一两天。”

我纳闷,难道那白色的平房还不够清静吗,难道旧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层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单轨道思想,尤如一个孩子般。

她将车子驶上半山,停在一条横路上,我抬头一看,面前是幢战前盖的洋房,宽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来,还有一种白色红芯不知名的花,夹杂其中。露台上挂着黄旧的竹帘,银色的钩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风中摇晃,啊,整个露台像张爱玲小说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头出来,是一个白上衣梳长辫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车声引身出来看,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顿时乐开了怀,烦恼丢在脑后。

罗太太笑眯眯地问:“我这个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叠声,“好,好。”

我跟她上楼,她解说:“一共三户人家,我是业主,楼下两户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国,他们也乐得在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们开了门,屋内天花板很高,低低垂着古董水晶灯与一些字画,老式丝绒沙发,一张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内插着大丛黄玫瑰。呵,玫瑰花并没有老。

我马上跑去坐在沙发上,摊开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这地方有股特别的味道,远离尘嚣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给我。

罗太太对我说:“到书房来,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间书房非常宽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着新鲜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响设备与一叠叠的线装书,真是别致的对比。

罗太太忙说:“书不是我的。”

她开了音乐。我注意到墙上架子放着一只小提琴。

“在这书房里,我度过一生最愉快的时光。”她说。

“是吗?”

“嗯。”她说,“这原是我父亲的书房,后来传给黄振华,自他又轮到我。”

我点点头。

那甜蜜的回忆,是溥家敏的大哥带给她的吗?我想问而不敢问。

“好了,棠华,你可以说话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何辞职,为啥打人,你说一说。”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独归自用,又没有那种胆量,因此心中矛盾。”

罗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这么说,证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有得救。”

我说:“我怕,我会失去太初。”

“失去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的属于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国的时候——”我心头一阵牵动,说不下去。

“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留为回忆,好好珍惜。”

我低下头。

“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罗太太问。

我绝望地问:“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经跟你们议定婚期了吗?”

“离明年春天还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现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龄小子,我缺乏的他们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经有五个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罗太太浅浅笑,“棠华,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应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总应该看得出来的。”

她叹口气,“我最不懂得鉴貌辨色,什么人对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是很糊涂的,这种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达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说:“你没有失去过,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没有失去过?”罗太太苦笑。

“呵,对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爷。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叹口气,“十七岁我第一次失去爱人。”

我吃一惊,我并不知道这回事。

“他娶了别人,抛弃了我,”罗太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我没有见过他。”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舍弃了你,娶了别人,以后你没有见过他?你不会再见到他了,他早已后悔至死了。”

“你也会讲这样浮滑的话?”她又笑了。

可是我实在是由衷的。

“不过我得到的也很多,”罗太太说,“德庆对我多好,我们相处得极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况且我们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为不甘心离开那最好的东西,至亲爱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过来想,既然得到过,已值得庆幸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经历过呢。”

“太太,你真豁达乐观。”

“溥家明说的,我们应该细数我们目前所得到拥有的一切,棠华,最宝贵的生命。”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太太,与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来,你来吧。我保证你一到,她也跟着来。”

“是,太太。”

女佣人走进来,“太太,开饭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罗太太吃得很多,一点不像时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饿死殉道——爱美之道。”

罗太太最自然不过,她的一切都是天赋的,没有一丝做作矫情,这样的人,即使不是长得万分美貌,也讨人喜欢。

饭后她的化妆有点糊,她也不去补粉,与我在露台上喝龙井茶。

我指着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红芯的花,不经意地问:“这是什么花呢?”

“这嘛,”她笑一笑,“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圆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颗小小的、洁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红的似一滴血。

我们的心,都有过滴血的时候,伤口或许好了,但是疤痕长留。

罗太太屋里的一切,都是为做梦的人所设。那些曾经流过泪、伤过心、失去过、有回忆、有感情的人,来到这里,宾至如归,因为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圣的一个女人。

我深深地感动,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听我的话,做人无论如何要开朗。”

“是,太太。”

“明天还上班吧?”

我点点头,叹口气,“不幸明天太阳依旧升上来,花儿照样的开,周棠华还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辞职不妨。”她笑一笑说。

她把我送回家。

  第13章

一连六日,我循规蹈矩地上下班,不发一语,太初不给我电话,我也不打去。

周末是太太生日,我决定独自赴会。

星期六上午太太亲自提醒我,叫我早点去,说下午已经有人搓麻将了。我到花店去搜购黄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门去。

罗太太亲自来替我开门,“谢谢,谢谢”,她满脸笑容地接过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进屋。

一进客厅,我发觉茶几、饭桌、地上,满满堆着的都是黄玫瑰,我显然并不是别出心裁的一个人,加上我买来的四打,恐怕连浴室都要容满了。

溥家敏还没到,我只见到他六个安琪儿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溥太太是个得体的淑女,六个儿女依偎在她身边,使她有慈母的圣洁光辉。

在这间屋子里聚会的,都是上上人物。

罗德庆爵士穿一套深灰条子西装,温和地站在一边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鲜艳,紫红丝绒裙子,两只袖子上嵌着缎子的花朵,一双同色麖皮鞋,大钻石耳环。

黄太太对我笑说:“我这个小姑的穿戴,与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逊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挤着眼睛。

黄振华过来说:“人齐了?咱们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说:“太初还没到。”

话还没说完,门铃一响,男仆去应门,进来的便是太初与溥家敏,他显然是去接她的。

我则转了脸,溥家敏也不避讳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来。

黄振华眉开眼笑,“过来过来,大家听我们歌颂寿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动着手臂作指挥状,孩子们先是小声咯咯地笑,然后张口开始唱:

coc1太阳下山明天照样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coc2

声音清脆甜蜜,歌词幽默活泼,唱毕还齐齐一鞠躬,笑得我们软成一堆,连太初都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脸,罗爵士则摇头大笑。

我从没有听过有人敢以这样的一首歌去贺女人的生日,我只觉得别出心裁,这一家人可爱到巅峰。

气氛马上松弛下来。

太太叠声说:“你们就会糟蹋我,连我生日也不放过我。”

在一片暄闹声中,我避到游泳池边去坐着。

泳池的水面上浮着一片片黄叶,别有风情。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来,看到罗太太的脸,雪白的皮肤上一颗眼泪似的蓝痣。她说:“你孤独头似地坐在这里干什么?”

“避开溥家敏,见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齿地说。

太太还想说话,罗爵士来唤她。老先生虽然一头白发,却是风度翩翩,言语又庄谐并重,与咱们并无代沟。

太太转头跟他说:“小两口在闹意见呢,芝麻绿豆的事儿化得天那么大。”

罗爵士说:“他们有的是时间,有什么关系?我与你却得连耍花枪的功夫都省下来,谁让我们认识得迟?”

太太仰起头笑,她的下巴还是那么精致。

罗爵士说:“让他留在此处思想他那维特的烦恼吧。”

他们离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闭上眼睛。

一阵轻盈的高跟鞋声,在鹅卵石小路上传来,我认得出这脚步声,“太太。”我轻轻说。

回答是一声冷笑。

这声音纵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会冷笑,这是太初。

该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亲,任凭丈夫指使,岂不是好!我睁开一只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还是那么美丽。

“这下子你还叫她‘太太’,过一阵子,就好升级叫她为玫瑰了!我且问你,你日日夜夜缠住我母亲干什么呢?”

我一愕。我缠住太太?

“你不要脸!”太初啐我。

我连忙打开另一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一转身走掉了。

喂,喂,这是怎么一回事?

局势简直千变万化,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以后的时间内,太初不再与我说话,我们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来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说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这里,你也不检点一些。”

她恨恨地跳脚,“你瞎说些什么?”

我报她以冷笑,溜开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会闪到我身边说:“你不过是希望我会让你搓圆搓扁,告诉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讥:“你已经变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镜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没放出飞箭射杀我。

我们要斗到几时呢?我躲进书房去。

在那里,溥太太带着大女儿在弹琴,一下没一下,那曲子叫《如果爱你是错了》:

coc1如果爱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如果生命中没有你

我情愿走上错误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长窗的掩映下,与感情应没相干的太太与小女孩竟然在奏这样的一首歌,呵,说不出的浪漫与凄艳。

我依偎在门旁,轻轻咳嗽一声。

她俩转过头,一式秀丽的鹅蛋脸,母女非常相似,她们的美是没有侵犯性的、温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样。

溥太太站起来招呼我。

那女孩独自弹下去:

coc1妈妈说这件事真是羞耻  简直是不名誉

只要我有你在身边我可不管人们说什么

如果爱上你是错了

我才不要做对

我不要做对

如果那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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