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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颔首向我一笑。我觉得很窝心。
这里不论气氛、音乐、咖啡,或者是主人,都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米虹立刻也察觉到了,她吹了声口哨,说:“好正的地方。”
我点了一杯义大利特调,米虹则点了一杯摩卡。
热腾腾的咖啡很快就送上桌来。我们坐在窗边,密闭的大片玻璃在夜色的衬托下,宛如一面明镜,将我的疲惫与对生活的厌倦、烦闷,毫无遗漏地映照出来。我讶异地别开脸,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米虹身上。
米虹是我国中时的知交,那时我们时常分享彼此的心情与对未来的憧憬。
但国中毕业後,米虹与家人移民到加拿大,我们从此没再见过面。
米虹移民之前,我们曾约定要时常通信,而而且一年聚一次,头一年她回来台湾找我,次年就换我去找她。
然而头一年米虹才刚到加国,很多事情还没安顿好,无法回台湾。
第二年,我的家人坠机过世,我顿失依靠,在台湾没有其他亲近亲人的我接受了近半年的心理治疗後,因因为成年,由政府指派一个法定监护人负责观护,後来我搬离原来的住处,也就此与米虹失去联络。
虽然我搬了家,但米虹并没有,我若真心要找米虹,绝不会找不到,但那时我心灰意冷,凡事提不起劲,我连试都没试,便与过去斩断一切联系。
我愧对我们的友情。
米虹说:“过去几年,我回来过台湾几次,但都来去匆匆,没有时间停留。我寄给你的信在我们分开的第二年後就被退了回来,你是不是搬了家?为什么没有与我联络?”
我面有愧色的搅动著咖啡,犹豫著该怎麽告诉米虹。
毕竟分别了十一年之久,我们的生活已相距太远,我不知道此刻我与米虹的心灵能有多贴近。
但无论如何,我的确是欠她一个交代。我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事,你到加拿大的第二年,我爸妈和我小弟搭机出了意外,我失去了他们,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不十分想回忆,但如果你坚持,我还是会告诉你。”
米虹讶异地睁大眼。“伯父他们……过世了?”
我吞咽了下,点头。“空难。”
“我的天……”米虹握住我的手。“我很抱歉,亚树,我真希望那时我能在你身边。”
我拍拍她,摇头说:“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如今还能勾起伤痛的,也只剩我自己的回忆而已,只要我不去想,心口就不会感到莫名的抽痛与空虚。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应该主动跟你联络的,但那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想那麽多,请你原谅我。”
米虹伸出手,将我一撮掉到额前的发丝拂到我耳後,再拥住我的肩,让我的头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我们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放任自己靠向米虹温暖的怀抱,汲取她所给予的温情。我很想哭,但我终究没有。
稍後我们谈起了近况,我告诉米虹我的工作和我目前的住处,米虹则告诉我过去这十一年来她愿意与我分享的一切。
米虹结婚了,她也离婚了。
我想安慰她,却又迟疑。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需要人安慰的样子。最後我只是说:“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随时都可以借你靠。”
米虹笑了。
“我不难过,真的,至少现在不——我们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我并不真的爱他。”她看著我的眼说:“亚树,我真的不爱他,已经不爱了。”
我蓦地了解到:我们分别太久,过去纵有伤痛,也都是过去的事。时间会治愈心灵的疮口,而最难熬的那一段,早晚会结束。
真的,都会结束。
我讶异地发觉到,原来这世间真的没有永远。
一切都是短暂的,朝来夕去,万事无常。我突然无法定位自己,我看著咖啡杯里的残渍,眼前一片空茫,我迷失了,我掉落——
迷雾散去,我瞧见米虹关切的眼神,她朝我伸出手,但我没捉住。
※※※
“亚树,你醒醒。”
我呻吟一声,挣扎著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睁开眼,就看见米虹。
环顾四周,我问:“这是哪里?”
“我下榻的饭店。”米虹拿开我额头上的湿毛巾说:“亚树,你吓坏我了,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昏倒?”
我从床上坐起来,疑惑地说:“我昏倒了?”怎麽会?
米虹倒了杯水给我,看著我,忧虑地说:“我在你皮包里找到一瓶药,那是什麽?”
我的药……我沉吟半晌,才说:“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我睡不著。”
“多久了?”她问。
我皱著眉想,“最近两、三个月吧。”
她抚著我的眼圈,又问:“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我摇头说:“我有吃药,我有睡。”
“没吃药就睡不著吗?”
“会作梦。”
“梦见什麽?”
“坠落,一直坠落。”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醒来以後,就再也睡不著,睡眠品质非常的差。
“有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摇头。“没那麽严重,只是睡不著而已。”
米虹在床沿坐下,搂住我。“亚树,我担心你。”
“我真的没怎样,很多现代人都有失眠的毛病,不差我一个。”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我耸肩。“现代人哪个压力不大?”人越贪婪,欲望就越多;欲望一多,压力就大,一切都是自找的。
米虹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握住我的手,说:“我继承了我爸在加拿大的公司,这趟回来是来洽公的,我後天要回加拿大,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走?我可以帮你申请移民。”
我讶异地问:“走?离开这里?”
她点点头,说:“我有能力照顾你,你可以来我公司帮我。怎麽样?你考虑考虑。”她环顾了下四周,叹息似地说:“台湾不易居。”
的确。台湾物价消费虽然比不上世界其他各大主要城市,但物价依然年年飙涨。股市崩盘、地震频仍、社会贫富不均、政治糜烂,一个封闭式的海岛型社会,给人一种窒息、受限的感觉。台湾的确不适合居住,但还是有许多人一辈子住在这里,怪哉!包括我在内。
“太突然了。”我对米虹说:“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移民,而且我对你们公司的业务也一窍不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去了只怕给你添麻烦,还是算了吧。”
听了我的答覆,米虹一脸失望地说:“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岛上,不想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那个能力;我怕高,不敢搭飞机。”从台湾飞加拿大不是一段短线航程,只怕我还没到加国机场,就吓死在飞机上。
活到二十六岁,还没出过国,主要是为了交通工具的问题。
米虹笑说:“这是可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但我并不想去克服。”我老实地承认。
米虹说:“亚树,你知不知道,你越逃避,你就越容易受伤害,你在这里永远都无法真正复原,你的伤痕太深。”
这是事实,我知道。“但我还能够承受。”
她反驳:“如果你能,你不会需要安眠药。”
我低下头。“睡不著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你想的那一个。”
“不然你认为是为了什麽呢?”
“噩梦啊,我刚说过的。”我看了看表,藉口时间已晚:“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刻意回避,米虹也拿我没办法,她问:“你真的不跟我走?”
我摇头。“现在的生活还没有到达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不必离开。”
米虹失望地说:“我以前认识的齐亚树不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她梦想飞行,她是一个勇敢的冒险者。”
我静静地说:“以前可能是,但现在肯定不是。”现在的齐亚树是一摊千年不流动的死水。
“我很失望。”她说。
我说:“我也是。”我拿起皮包,站了起来,穿上鞋。“我走了,再联络。”
米虹跟在我身後,说:“随时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我不可能会改变主意。我走了。
※※※
米虹离境那天,我去送行。
她搂住我,说:“我等你来。”
我摇头笑笑,什麽也没承诺,只说了一句:“保重了。”
米虹离开後,不知又过了多久,我依然过著一成不变的过去式生活,时间的移转对我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真的、真的是一摊死水,直到那一天我的门被敲响。
那天我刚下班,从冰箱里拿出冷冻食物,准备将就著吃一顿晚餐。
冷冻面条才刚下锅,大门就被敲响了。我的门铃已经坏了许久,一直没找人来换修。
我本来正瞪著下锅的面条在滚水里沸腾,急促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我开了火,跑去应门,心想:假如我晚些去开门,门板会不会被敲破?
“是谁?”我问。
门外的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门没有窥孔,不打开就无法知道是谁,我迟疑了片刻才将门拉开一个缝,而所见,令我僵在当场。
门外那梨花带泪的美丽脸庞尽管有些憔悴,但还是美丽的,这张优雅高贵的脸,我只消看一眼就不可能会忘记。
是她!那个如玫瑰一般的女子。
荷丽——家豪所爱与所选择的人。
大门洞开,我愣在门边,脑中一片空白。
她先开口说话,流著泪说:“他……”
我像留声机似地重复著她的话:“他?”
“他不要我来找你……但我必须来。”
我困惑地看著几乎泣不成声的她,无法自她不断流下的眼泪里猜出她的来意。我心头怪异地纠了起来,开始隐隐抽痛。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地说:“他在加护病房……”
我瞪大眼,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哽咽地捉住我的手臂,我感觉到一阵痛楚,明白她失控的力道弄伤了我。
“求求你,去见他最後一面……他爱你。”
荷丽绝望地捉住我的手臂,我无法思考,无法说话。
见谁最後一面?他?家豪快死了?这怎麽可能?
“我不相信。”不是不愿意,而是我根本就无法相信。我认识的张家豪是那样健康的一个男人,他连续爬五层楼的楼梯都不曾喘一下,他还那麽年轻,正值盛年,怎麽可能死?而且我半年前才跟他一起在淡水散步过,他还脱下他的外套,问我冷不冷。
我冷,我现在冷。我穿著薄棉裤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突然间,我全身都冷了起来,额际直冒冷汗。
另一双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我顺著那双藕白的手臂往上看,荷丽玫瑰般的丽容映现在眼前。
她握著我的手说:“求你,他真的爱你。”
略过那句爱情的谎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说出口的话不至於破碎得无法辨认,我问:“究竟是怎麽回事?发生了什麽?”
荷丽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凄恻一笑。“家豪是骨癌末期,医生说他撑不过这一、两天。”
我瞪著她看,做我刚才一直在做的事——发愣。
※※※
我们搭计程车去医院的途中,荷丽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
早在半年前,家豪就发现自己身上有病,但发现得太晚,已经是末期。
她告诉我说:“我跟家豪是高中同学,曾经交往过一阵子,但发现彼此并不适合,再加上升学和家庭的种种因素,後来我们协议分手。”
这段过去,家豪从没有向我提起。我一言不发,听她继续说下去。
“毕业後,我们考上不同的学校,就此失去联络,一直到半年前在一家餐厅偶然遇见,才又开始联络。”
“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他已经买好戒指,打算找机会求婚;但过了几天,我看见他从医院出来,脸色非常差,我趋前一问,他看见是我,竟然当著我的面流下了眼泪,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病情。那天他非常痛苦,他唯一想到的是你,他不知道该怎麽做——离开,或者让你知道。他考虑了很久,决定与你分手,他认为这样对你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知道一部分。分手的那一天,他充满矛盾地抱住我,仿佛害怕伤害我,但我感觉更多的是他的背弃。我自艾自怜,完全没有考虑他的心情。
“我们会结婚,是因为我告诉他,我需要他的帮助;我需要一个(奇*书*网。整*理*提*供)婚礼,即使新郎随时会死,也没有关系。”
我讶异地看著她。“为什麽要这麽做?”大费周章的,难道只为愚弄一些看不清楚事实真相的人?
她抬起头。“我没有办法,我不得不这麽做,因为我得阻止另一个男人爱上我,他不能够爱我”
我本能地想起婚礼那一天在角落遇见的那个陌生人。
“他是谁?”
荷丽绝望地说:“他是我的堂弟,我不能接受他的爱,那是不伦的。”她掩住脸,泪水又决堤。
啊,是这样一回事,原来那个陌生人是她的堂弟。
她会如此难过,想必是对那段世人不容的感情感到矛盾又无所适从吧。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