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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最要命的是,当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们面前,她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
大卫说得咬牙切齿,我却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瞪大眼。“这麽悲惨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还笑得这麽大声,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著我的後领将我拉了起来。“嘿,小姐,有点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声。“对……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嘲笑的意思。”
大卫依然抿著嘴。“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受伤的心灵吗?”
“补偿?”我挑了挑眉。
他咧开嘴,将脸颊倾向我,意图非常明显。“一个吻,我就原谅你。”
我笑意浓浓地看著他,说:“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麽时候才会回来,更不确定当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忘了你,所以这个吻,最好还是保留起来,你觉得呢?”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聪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头去看夕阳。
太阳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声音就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後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後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爱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欲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於不再问“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於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麽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麽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为是在海上,星空毫无遮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一一细数的星斗镶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该是遥远的星体在此时看起来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样,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触。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间握住了我,我从天堂坠回人间。
小船在波浪中摇摆,我摆脱了迷咒,静静地享受这一时片刻的美丽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听起来像首诗。“好好享受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这样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没有说话,只陶醉地沉浸在这样一个短暂又美丽的夜。
※※※
高朗秋说的没错,那一夜过後,我就再也没看见那麽美丽的星空。
尽管景物依旧,心境却已改变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暂。
虽然进入雨林之後又有许多不同的惊奇,但毕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当船靠近岸边时,看见一位当地的向导领著三个挑夫在码头等我们,我这才猛然发觉:我这趟行旅太过鲁莽,我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就想一头钻进一大片热带雨林里,天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著我!
不过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临阵逃脱未免太没志气了点。他们拍摄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反正我不赶时间,便一路厚著脸皮与他们同行。
雨林的气候非常多变,下雨时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暂。
有几回大卫让我透过摄影机镜头看雨後的热带雨林,高倍率的镜头让我看见了平时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呼吸——我看见雨林在呼吸,多麽令人惊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绿林突然从嘈杂变得寂静无声,风停止吹动,鸟类也不再鸣叫,寂静的气氛凝聚到最高点,在即将负荷不住的时候,倾盆大雨哗啦落下。虽然早在下雨之前,我们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树洞,然而还是有几滴雨水打在皮肤上,像被蜂叮到一样,感觉非常痛。
骤雨在短短一个小时以内就结束了,先前凝滞不动的空气又开始对流起来。大卫趁这时架起了脚架,调好焦距後,招手要我过去。
有了前几次在摄影机里看见奇景的经验,我兴匆匆地把眼睛凑向前。被摄入镜头的高大阔叶林仿佛活了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说它们原来是死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形态不像动物一样,一举一动都那麽鲜活——镜头里的它们则不一样,它们是动态的,向天空伸展出它们的枝叶,仿佛因上帝赠与的礼物而欢欣地手舞足蹈起来。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规律的、具生命力的脉动,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当大卫递给我一条手帕的时候,我才惊觉我流泪了。
山卓这个爱说故事的爱尔兰佬见状,便开玩笑说:“现在我终於知道为什麽人们称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刚刚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说掉就掉的眼泪?”
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将莫名的泪水擦乾,企图湮灭证据。
察觉到一道往视的目光,我回头望去,看见高朗秋一张猜不出情绪的脸。从我加入他们开始,他就一直没表示过什麽。
我与他相遇在先,但几天相处下来,在他们这群人里头,他却成了与我最疏远的人。
夜里扎营时,山卓大叔会用感性的声音说出一篇篇动人心弦的故事,兴致来时,法兰克会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口琴,现场演奏一段法国香颂,而这个时候大卫会拉起我的手,把我从温暖的营火旁拖起来,要我陪他跳支舞,并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脚背时,孩子气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总是神情淡漠,姿态放逸。工作时虽然聚精会神,大胆地撷取每一个令人惊奇的镜头,但他从不参与我们的欢乐,只在其他人叫唤他时,把杯子递向前,添满一杯啤酒後,又回复他原来的姿势。
他是个幽灵。
当他专注於拍摄时,我好奇他究竟在镜头里看见了什麽。
他的感觉十分敏锐,当他察觉到我在观察他时,他的视线一向能够捉到我,而我也总是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来。
不是为了没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麽的,而是为了他那双冰似的眼眸——那双冷冽澄彻、近乎墨蓝的眼眸,时常透露出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忧伤。
他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在荒野孤独地舔舐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
每每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有什麽情伤?”
但我终究无法问出口。
这样的问题太私人,也太过唐突。
为著一种莫名的惆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而忘了我与他先前的眼神对峙。当我重新抬起头时,他已经又转过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问:“齐亚树,你是不是太过注意这个男人了?”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
※※※
离开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们回到峇里岛的饭店休息。
明天大卫他们就要离开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许明天走,也许後天。大卫邀我到美国去,说要招待我,我拒绝了。
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麽老是拒绝我?”
好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有另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我笑了出来。
我笑著老调重弹:“你只是不记得我答应过你的那些时候。”
“有吗?”
我看著他说:“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应了啊。”
“这也算啊?”
“当然喽。”
大卫觉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脑勺说:“你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这麽认为。“我倒觉得你已经很懂了。”
“是吗?”
“是。”我很肯定地说。
“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他问。
“真的。”
他不死心又问:“你确定不去美国?”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一定。”
大卫皱起眉。“你到底是会去还是不会?”
我笑了,说:“不一定会,但也不一定不会,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你确定当我去的时候,你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在国外的人会刚好在家吗?”
大卫无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没有比现在更有想要安定下来的念头了。你等等……”他回头从皮夹里找出一张矩形的纸片,将之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处的电话,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联络方式。如果你想联络我们其他人,也可以透过公司联络,大多时候,公司会知道我们在哪里。”
我看著手中简单的纸片,突然有一种不确定感。“我没有常常跟朋友联络的习惯。”我老实地说。
大卫不理会我这个“坏习惯”,他说:“把它收好就是了,千万别弄丢了。”他的口气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丢了名片,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似的。
结果,我在大卫的“威胁”和“监视”下,将那张不起眼的纸片塞进行李箱的夹缝里。
大卫在我房里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离开以後,我试著闭上眼睛等待睡意袭来。
这几个月来,旅行的劳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著之後,我终於放弃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闲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闲晃到饭店外的沙滩上。
今夜的月光颇为明亮,海岸边的椰子树影以及打上岸来的浪花清晰可见。
沙滩上坐著一个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裤,一只手在身後撑住身体,一只手斜斜搁在膝上。夜风吹乱他不修边幅的头发,一点红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他在抽烟。
看来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个。
在远处观望了一会儿,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离的沙滩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说:“你想,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吗?”
他吐出一口云雾,把菸嘴夹在指间,弹了弹。
“谁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说:“如果下回再见面,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几个问题,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问什麽当然就可以问什麽,问题是,问出来的疑问如果没有人回答,那麽就算问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考虑了许久,我说:“家豪死了。”
他的身体在瞬间僵了下。“人难免一死,节哀。”说完,他站起来往饭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滩上,心里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个男人悲伤的极限究竟能到达什麽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这一片海一样,那般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