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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八年冬十月,上命左相国周勃为策封使,于未央前殿策立皇次子刘颐为皇太子。
壬寅日,长安文武百官,宗室侯爵身着朝服,于前殿廷中依位次站立,谒者引路,乳娘温娘惶然抱着未满周岁的皇次子来到御座殿下,北面而立。周相国当皇太子西北,东面立,宣读策封皇次子刘颐为大汉皇太子的策书。
“於戏,朕承祖考,躬亲仁义,体行圣德……今有皇次子颐,中宫所出,人品贵重,身肖朕躬,策为皇太子,保国艾民,可不敬与!大汉千秋!”
中常侍韩长骝持皇太子玺授太子,由谒者代受。温娘抱着太子行礼。三公九卿升阶上殿,齐声贺拜道,“臣等恭贺陛下策立皇太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皇太子策立故,刘盈大赦天下。
张皇后坐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听着不远处前殿传来众臣山呼恭贺之声,心情一片奇异淡漠。
中宫将行及贴身伺候的女官俱都喜形于色,齐声拜道,“恭喜皇后娘娘!”
张嫣道,“起来吧!”
她起身,行到殿前,正逢温娘抱着刚刚策立皇太子的刘颐回来。张嫣吩咐道,“将太子交给我吧!”
温娘屈膝,诚惶诚恐的将太子递给张皇后。
张嫣看着怀中的桐子。
桐子身着织室特别赶制的皇太子裳服,一双漆黑的眸子左右张望,分外活泼。经过适才前殿一长串策封礼仪,尚未觉得疲倦,忽然闻到阿娘身上熟悉的味道,顿时开心起来,“啊”,“啊”叫唤,伸手揽着张嫣,十分眷恋。
张嫣微笑道,“桐子,从今儿开始,你就是大汉的皇太子了,你开心不开心?”
桐子还没有满一周岁,哪里懂得阿娘深奥的话语,发出咯咯的笑声,在阿娘脸上胡乱的亲着,将濡湿的口水映在张嫣的面颊上。
张嫣抿唇微笑,抱着年幼的皇太子走出椒房殿,未央宫中所有的黄门宫女俱都跪拜下去,口中称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拜见皇太子!”
那个自后世穿越到大汉时空的少女,从风雨飘摇的赵国翁主,到如今的中宫皇后,走过了十八年的时光。这些年来,她曾徒具虚名无所依仗,也曾受尽君王宠爱,曾灰心丧意离开这座宫廷,也曾运维筹谋遣走掖庭嫔御制定新的宫规,直到今日,自己所出的儿子被刘盈策为皇太子,才终于赢得未央宫中所有人诚心跪拜在自己脚下,再无二心!
三一二:美满
张嫣扬声,“备凤辇,本宫携皇太子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廷中宫人伏在地上,恭敬应道,“诺!”
苏摩姑姑倚在长信殿前踟足翘望,远远的见了一线仪仗从未央宫迤逦而来,中间的辇车朱檐九络,正是张皇后所坐的凤辇,不由喜形于色,奔回吕后面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带二皇子过来了!”
“哟,”她朝自己面颊上打了一个巴掌,“瞧老奴这个记性,如今该是说皇太子了!”
“好了,”吕后支撑着从榻上坐起来,瞟了苏摩一眼,凌厉苍老的凤目中掠过一抹温情,吩咐道,“你去外头迎一迎皇后吧!”声音柔和。
“诺!”
张嫣从凤辇上下来,问道,“苏姑姑,母后今日的身子如何?”
“好着呢!”苏摩笑意几乎要从眸子里溢出来,“皇太后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听说了二皇子今天要被策为皇太子,便一直在殿中等着。”
张嫣点点头,“多谢苏姑姑!”抱着桐子进殿,见吕后一身玄锦礼服,端坐在殿中榻上,头上的赤金凤簪闪耀着冷冷的光芒,庄肃而又威严。
她对着吕后拜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长乐未央!”
“起来吧!”吕后淡淡道。
“今儿是桐子册立的日子,阿嫣想着,”张嫣道,“母后是桐子的嫡亲大母,心中一定也是念着孙儿的,便带着桐子来一趟长乐宫,让他给你谢恩!”
她弯下腰,将桐子放在殿中地衣上,温声道,“桐子,去皇大母那儿。”
桐子抬头看了看母亲。
他如今已经一岁多了,性子十分机灵,虽然和自己的父母十分亲昵,但对着带了自己半个月的大母,还是有些印象的。留意阿娘的神色,见阿娘嫣然而笑,杏眸中带着鼓励,便迈着小腿摇摇晃晃的走向上头的吕后,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大母。”
吕后顿时愣怔在当处,过了一刹那,方反应过来,“哎,我的乖桐子。”面上笑的像一朵花似的,将扑到自己身前的孙子抱了个满怀。
桐子咯咯的笑起来,快活而又无忧无虑。
男孩子长的快,不过一两个月,便又比之前重了不少,在吕后怀里直往下坠。吕后想要将他抱高一些,然而病痛之中,身上乏了力气,兜了一下子,竟是没有兜成功。
张嫣在一旁看见,忙撇过头去,掩饰住杏眸里的点点泪花。
她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候,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刘盈和当时宣平侯府的处境都有些艰难,吕后性子坚毅,就像一座厚实的墙一般,悍然挡在他们前面,为自己的子女遮住风雨。
无论什么时候,这堵墙都是不会倒的,潜意识里,无论是刘盈还是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在什么时候,那个坚毅的吕后已经变的这般虚弱,虚弱到了,连自己当做眼珠子疼爱的孙子都已经抱不住了?
“桐子乖,”她上前柔声道,“大母累啦,咱们不吵她,跟着苏摩姑姑到外头去好不好?”
“太子殿下,”苏摩就过来牵住桐子的手,柔声哄着道,“那边有殿下最爱吃的糕点,咱们过去吃东西好不好?”
吕后心中惨淡,目送着桐子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的帷幕之后,方淡淡一笑,“皇太子既然立了,我这颗心便也就放下一半了!”
“瞧母后说的,”张嫣笑道,“母后对陛下,对桐子的慈心,阿嫣都是知道的!母后还要看着桐子长大成人呢!”
“这话就说的有些假了,”吕后瞟了她一眼,“自古哪个能长命百岁,我能多活这么些年,看着自己的孙子,已经是满意了!桐子的事情,还得着落在你这个做娘的身上!”
张嫣便束手立着,“儿臣知道的!”
吕后看着她,便叹了口气。阿嫣这个媳妇,她有喜欢的地方,也有不满的地方,但如今桐子既然已经是皇太子了,自己也只好全部忍了。
她淡淡道,“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桐子就算放在我这儿,也没有多少工夫照顾。还是让他跟着你回去,由自己的阿翁阿娘带吧!”
椒房殿锦衾温软,新封的皇太子在其中嬉戏,张嫣看着桐子,微微出神。
刘盈顶着满身风寒回来,一把抱起桐子,点着桐子的鼻子,“阿翁的小太子,你要好好长大!”笑声愉悦爽朗。
小太子惊叫一声,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亲爱的阿翁,便咯咯的笑起来,将刘盈的脸上涂的满是口水。
张嫣回过神来,瞧着父子二人亲昵情景,扑哧一笑,杏眸柔和如滴下水来。
刘盈抱着桐子朝着妻子走过来,“太后娘娘,今日桐子策了太子,你可高兴?”
张嫣怔了一怔,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
刘盈愣了愣,“阿嫣?”
张嫣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烧伤来,将眸子烧的明亮如火焰,“你这般说,是想要我难受伤心么?我虽然高兴桐子当这个太子,但我绝不希望做什么劳什子太后,”若我真的做了太后,那代表着什么意义,只要想着,她的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
“太后纵然有千般尊贵,但我又稀罕什么,我只想和你长长久久的做夫妻,你,你……”
刘盈看着她落泪的模样,心中又愧又悔,“阿嫣,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桐子待在父母二人之间,看着两个人陡然生变,愣了片刻,扑到张嫣怀中,伸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泪珠。
张嫣微微愣住,面上的泪珠便停了下来。
刘盈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暗为儿子喝了一声彩,干的好。将妻儿抱在怀中,哄道,“你瞧瞧,桐子都笑话你了,别再哭啦!”
再哭,我的心也受不住了!
张嫣的情绪被儿子打乱,便哭不下去了,
“舅舅,”她将脸颊埋在丈夫胸前,“我如今和你夫妻恩爱,身边有好好,有桐子,母后……母后如今也还在,对我而言,世间最美满的时刻,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很想就停在这儿,让时间再也不要往前走,一切不要再变化。你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我承受不住,”眼眶微红,“只要想想,就觉得十分难受。”
刘盈静默了一会儿,极温柔既温柔的应道,“好!”
“阿嫣,”他仔细措辞,“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看着桐子,“今天桐子策为太子,我这个做阿翁的也很高兴。桐子是我们的孩子,我希望他日后能继承大汉皇位,那些曾经我在云中答应你的事情,我都记得。从前我做太子时的那种日子,绝不会让桐子和你承受。”
张嫣忽的想起了什么,哼了一声,“今天我想着,桐子封了太子,该让母后也看着高兴高兴,便带着桐子去了趟长乐宫。结果,”她嘟了嘟唇,
“桐子开口叫母后大母了!”
“是么?”刘盈怔了怔,随即大喜。
桐子如今已经一岁多了,是该开口说话的时候了!但在策封皇太子当日开口说话,这便是极吉祥的兆头了,往好里说,这基本就可以说是桐子就是天定要做大汉太子的孩子,这不,刘盈一策封他为皇太子,他就开口说话了!
再说了,就算什么都没有,作为一对父母,儿子开口说了第一个词,就已经弥足高兴了!
刘盈将桐子高高抱起,“乖儿子,喊一声阿翁,快喊来看看。”
小桐子被阿翁逗的咿咿呀呀的,摇晃着脑袋,却是怎么都不肯开口。
“还用你在这儿教么,”张嫣道,“回来以后我已经哄着他叫‘阿娘’很久了,他却怎么都不肯再开口了。
回想起当时在长信殿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张嫣依旧有些怨念,瞪着桐子笑的天真无齿的脸蛋,伸手在上面刮了刮,“个小没良心的,教了你喊多少遍阿翁阿娘,统统不记得,倒是大母喊的那末干脆!”
她刚刚哭过一场,一双杏眸还带着些水意,如今浅笑微嗔,犹如春花绽放,犹带雨露,刘盈瞧着有些心动,“若真要说恼,我才叫恼呢!当年好好第一声喊的是你这个阿娘,桐子喊的是母后,我这个做阿翁的,就没得过一次。”
张嫣嗔了他一眼,“那,你待要如何?”
“也不如何!”刘盈一把抱住她,“好阿嫣,再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中元八年的春天似乎来的特别的晚,较之往年也冷了一些。
自皇太子策封之后,许是因为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吕后的身体飞快的衰败下来,纵然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力,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刘盈对此甚为忧急,索性搬到长乐宫中,在吕后病榻之前伺候汤药起居。
吕后病的瘦成一把骨头,大半时间躺在病榻之上,却不肯要他侍疾,只道,“大汉皇帝,岂能效儿女子状!”将刘盈给赶出了寝殿。
刘盈无奈,只得在长信殿旁挑了一处殿阁,将一应政事带到了长乐宫处理。从殿阁中到长信殿,不过一盏茶的距离,若吕后有什么不适之处,便可以很快赶到。
张嫣接过宫人刚刚熬好的汤药,捧到吕后榻前,轻声唤道,“母后,该喝药了!”
吕后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就着张嫣的服侍,慢慢的将药喝下去。
张嫣看着叹了口气,开口道,“母后明明希望陛下留下来,又何必非要逼着陛下离开?”
三一三;托付
吕后回过头来,望着张嫣目光锐利,“我其实对你十分不满意,你可知道?”
张嫣心中苦笑。
“我知道。”
自从云中之战后,吕后便对自己生了芥蒂,到了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其实并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便更加的看不上自己了!
吕后望着她,声音犀利,“你足够聪明,却太过任性,而皇帝又将你看的太重,难免会为了你做出一些不适合的事情来。这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做一国皇后母仪天下,尤其盈儿又是仁弱的性子——”
“陛下做的并不差,”张嫣本能的反驳,维护自己的夫君,“中原经楚汉之争,民生凋零,百姓劳苦不堪,大汉最需要的就是仁君。至于慈弱,”她顿了一会儿,“陛下知道自己的责任,该有决断的时候,他不会手软。”
我,也会学着去做一个称职的皇后!
吕后的眸子微微柔软下来,
阿嫣虽然有这般那般的不好,但是,她爱着刘盈,并且愿意为了维护刘盈去做任何事情。
这样,便也够了!
春风吹散了冬日残余的寒意,不知不觉,长安城桃红柳绿,一片*光。
张嫣从长信殿中走出来,吩咐辛夷,“如今我在长乐宫侍疾,椒房殿那边你们注意着些!皇太子和长公主也要照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