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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仲的心微微一动,一股酸涩的东西已迅速在心底弥漫开来。抬眸看到苏颜坐在床上还在怔怔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纤秀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底一片黯然。
“起来吧,”殷仲放下竹篓,抓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我留了吃的东西给你。”心底里莫名的悸动,让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格外的不自在。
殷仲转过身去,率先走出了内室。
苏颜绾好头发走出来的时候,食案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宵夜:麦饼、豆粥、肉脯和一小碟豆酱。
“快吃吧,”殷仲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歉意:“没想到你一直睡到现在。晚饭的时候备的几个菜都凉了,没法子再用,都撤下去了。你将就吃一点。”
“已经很好了,”苏颜忙说,“足够了。”
殷仲无声地一笑,幽沉沉的眸子里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动人的柔和。
苏颜心头象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只觉得无边夜色都在他这浅浅一笑里变得温柔起来。一路上种种焦躁烦恼,此刻想来都恍若一梦,统统沉淀了下去,只余下静夜里脉脉相依的谙熟,地老天荒一般,一直深刻到了骨子里去。
也许是一直放在火盆边的缘故,粥还是温的,含在嘴里暖暖的一团香甜。
殷仲无声地一笑,伸手把蜡烛移到案头,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卷竹简,就着烛火细细地看。
苏颜知他是怕自己不自在的意思。也不再言语,一边吃东西,一边好奇地打量他手里的竹简。牛皮绳的颜色有新有旧,看样子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只是不知是什么,殷仲看得很细,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殷仲对于别人的视线总是格外的敏感,回眸看到苏颜满脸好奇的神色,不觉有些好笑。扬了扬手里的竹简,笑道:“《兵策》,周勃周老将军当年的一卷手记。”
名将周勃,苏颜自然是听说过的。然而此刻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却电光火石般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时间瞠目结舌:“周勃?那不是……那不是周亚夫的……”
殷仲讶然失笑:“是啊,车骑将军周亚夫正是周老将军的次子。怎么了?”
苏颜结结巴巴地反问他:“侯爷认识周亚夫?”
“这是自然,”提起周亚夫的名字,殷仲的眼底微微一黯,随即淡淡笑道:“我们同朝为官,怎么会不认识?你怎么想起这个人?”
苏颜定了定神,“我那天从崖上滚下来,就是他把我救回了平安客栈。”
“他救了你?”殷仲一怔:“不是顾血衣?”
苏颜摇了摇头:“顾血衣是后来找到平安客栈来的。”
殷仲的眉头蹙了起来,手里的竹简合起又展开,神色显得十分踌躇。
苏颜小声唤道:“侯爷?”
殷仲摇了摇头,“我父亲生前和周老将军是至交。但是我和周亚夫却始终没有什么深交……”说到这里,殷仲微微一叹,颇无奈地说:“不过他既然救了你,下次见到,少不得要道个谢。”
苏颜心头微微一暖,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侯爷……不知侯爷的对头是不是顾血衣的主子?”
殷仲将竹简收在一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人背景十分复杂,他的主子我只能猜个大概。我的对头……至少目前还不是此人。”
“不是他……”苏颜顿了顿,轻声问道:“难道是容裟的主子?”
殷仲讶然一笑,却也并不否认:“你怎会这么想?”
“容裟送礼给你,自然是交好之意,”苏颜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些疑问堵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可是他又想拿个人质来胁迫侯爷。所以我猜他的主子对侯爷又想拉拢,又有戒心……是我放肆了,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殷仲含笑不语,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却瞬间纠结成了一团:这些事,应该告诉她吗?
斟酌片刻,殷仲缓缓说道:“容裟是梁国的大司马。”
苏颜不由得一怔。她心里虽然存着疑问,但是殷仲当真告诉了她,反而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愣了片刻才反问道:“那……梁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一个……”殷仲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一个文采武艺样样出色的人。”
“哦?”这又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回答。殷仲看出她眼里的疑问,却只是浅浅一笑:“很多人都赞他御下宽厚。连枚乘那样的名士都离开吴国富庶之地前去投奔他……”
“枚乘?他在梁国?”苏颜又是一怔,随口吟道:“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奇Qisuu。сom书,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
“《七发》自然是锦绣文章。“殷仲笑道:“只是枚乘这人太过偏执,很让人头痛。”
苏颜不觉眼前一亮:“侯爷认得枚先生?”
殷仲摇头笑道:“你若是想见枚乘的话,更要跟着我走了。”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不知怎么就胶着在了一起。迷蒙之中,苏颜只能听到“碰通碰通”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意识到了那正是自己的心跳。连忙移开了视线,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
一室静谧中,两个人都清楚得听到了火盆里“哔剥”一声轻响。
苏颜放下手里的竹筷,低低问道:“我这样跟着侯爷……不是又成了侯爷的累赘吗?”
殷仲不禁莞尔。歪过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那这样好了,你就做我的书童吧。”
苏颜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道:“那……有没有工钱?”殷仲先前给她的盘缠,早在逃命的时候丢光了……
殷仲笑道:“好,算工钱给你。干脆我的钱袋也交给你保管,如何?”
听出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苏颜心中也不由为之一松,“管理侯爷的钱袋,责任重大,侯爷要加我的工钱哪。”
殷仲大笑。
极少有笑容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明媚到近乎耀眼的程度。
苏颜凝望着他,不禁微微的有些失神。
梳洗完毕,来得外间时,殷仲早已穿戴整齐地等着她了。
审视的目光顺着她身上微显肥大的男装一路上移到了她的发顶,摇头笑道:“头发怎么还梳着女人家的式样?”不由分说拉她在膝榻上坐下,伸手打散了她的发髻,慢条斯理地取过木梳来重新梳好了发髻,然后从自己发髻上取下发簪细心地为她别好。
苏颜一眼扫过,立刻认出正是当日那一枚白玉虎头发簪。心里不由得一动,殷仲的双手却已经按住了她的肩,沉沉笑道:“既然是我的管家,穿戴自然要象个样子才好。”
苏颜没有出声,伸手轻抚那光滑的玉簪,心头一时间百味陈杂。然而心头波动的层层涟漪当中,何尝没有隐约的欣喜在里面?
无法否认,因而无法拒绝。
当殷仲伸手拉她起来的时候,望着他眼里一汪春水般的柔和,苏颜心头残存的一丝抗拒挣扎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象受了蛊惑一般,苏颜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从他宽厚的手掌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几乎立刻就平息了她心头的忐忑——有他在身旁,她总是心安。仿佛有了某种神秘的支撑一样。什么都不用再去担忧了。
苏颜垂下头,悄悄望着交握的两只手,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
赶早出门的客人都已经上路。在客栈的大堂里等着用早餐的人并不多。空气里飘荡着炭火温暖而干燥的热气和食物淡淡的香味,让人一进来,就有种暖融融的舒适。
殷仲一眼就看见银枪坐在西窗下的膝榻上,正和一个身穿浅色直裾的男人凝神说话,神色之间完全脱去了平素的佻达,竟难得得正经了起来。
殷仲不禁皱了皱眉,握着苏颜的手也不由得一紧。
苏颜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瞥了一眼西窗下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不解地转头望向殷仲,悄声问道:“怎么了?”
殷仲微微扬起唇角,流露出一个嘲讽般的浅笑,眼神却迅速地冷了下来。他紧了紧苏颜的手,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以后,我们可得改改背后说人的坏习惯了。有的人就象瘟神一样,灵验得不得了……”
他的话让苏颜觉得好笑,却又不解其意。隐隐觉得那两人应该是殷仲认识的人,忙挣开了他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
殷仲却不屑的轻哼一声,一把拉过了她的手:“有的人,无须客气。”
他的话里不知怎么就多了几分赌气的味道。苏颜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挣扎不开。正在暗中拉扯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来。一瞬间,连苏颜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这青年生的浓眉秀目,墨玉般的眼瞳莹莹然似有宝光流转,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皎皎明月般的清华灵秀。就连起身行礼的动作,由他做来也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翩然。苏颜望着他,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了“谪仙”两个字来。
这人似笑非笑地望着殷仲,神态居然十分谙熟:“殷兄别来无恙?”
殷仲停住脚步,静静地与他对视良久。唇角渐渐挑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来:“还真是好久不见,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改投明主呢。”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悻悻然地轻哼了一声:“昨天夜里我还和我的……书童说起你,天一亮你就出现了,你还真是瘟神哪。”
一旁的银枪听到“书童”两个字,“蹼”地一声喷笑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殷仲冷森森的目光扫了过来,忙又忍住。一双笑眼却忍不住瞟向了男装打扮的苏颜,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
而这谪仙般的青年却对殷仲话里的讥嘲丝毫不以为意,朗声笑道:“恭喜就免了。不过,他乡遇故知,倒的确值得庆祝。”说着,转头望向一旁的苏颜,微微露出几分征询的语气:“这位小兄弟是……”
“在下苏颜。”苏颜连忙挣开了殷仲的手,学着男人的样子行了个礼,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此人该如何称呼,尴尬地轻咳两声,斜了眼瞟向殷仲求救。
殷仲瞥了一眼苏颜,唇边浮起一丝好笑的表情。似乎她为难的样子让他感到有趣似的。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了起来:“你半夜说想见谁来着?他就是那个瘟神。”
苏颜“呀”的一声低呼,双眼已是一亮:“当真是枚先生?”
这青年含笑点头:“小兄弟也曾听说过在下?”
苏颜忙不迭地点头:“先生当世高人,《七发》更是……”话音未落,已被殷仲一把扯到了身后。
殷仲蹙着眉头不由分说拉着她随自己落了座。银枪忙吩咐伙计摆上早餐。
枚乘不理会殷仲的冷落,自顾自地随着他们坐了下来,笑吟吟地说道:“殷兄,兄弟的马车坏了,我们又顺路,不知可不可以借殷兄的马车同行?”
殷仲头也不抬地一口回绝:“殷某带着家眷,实在不方便跟别人同路。你还是慢慢修马车好了。”
苏颜被米粥呛到,忙用袖子掩着脸轻咳了起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呢,她想。
殷仲没有跟她介绍过银枪,但他看上去似乎是殷府的人。而枚乘现在在梁国——也许这才是殷仲满心不悦的原因吧。如果他们是旧识的话,就难怪殷仲会有这样的反应了——殷仲始终冷着脸,席间的气氛便多少有些压抑。尽管枚乘和银枪不时地交谈两句,但银枪也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枚乘没有再提同行的事。只是,一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出了客栈的院子,他还立在院门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苏颜放下帘子,心有不忍地轻声抱怨:“枚先生看上去很文弱,一个人赶路很可怜呢。”
殷仲嗤的一笑,语气满是不屑:“他会独自已然赶路?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呢。你这傻丫头,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苏颜惊讶地反问他:“这人……跟侯爷很熟么?”
殷仲懒懒地靠回到垫子上,沉沉说道:“当年他四处游历,曾去过霸上。”说起旧事,他的眼神不由得沉了沉,随即唇边又弯起了好看的弧度,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怀里:“好了,不要再去想不相干的人了——你想着我就好。”
苏颜的思绪还围绕在枚乘的身上,听到他的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殷仲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轻声笑道:“又出神?真是在想着我么?”
看到他满脸的笑容,苏颜的满腹疑窦不知不觉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对于枚乘虽然一无所知,却也察觉到殷仲并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位旧识。
似乎……又是一段不愉快的纠葛……
苏颜不由得微微一叹。这个男人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倒是希望他身上能少一些麻烦,多一些云淡风清的轻松。
殷仲象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唇边笑意愈浓,环在她肩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