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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又是自己多心了?
光烨殿种植的都是红梅,在殷仲看来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从层层低垂的帘幕下望出去,只觉得满园层层的红色映衬着廊檐下透出的烛光,越发显得光烨殿花团锦簇般的热闹。
大殿里歌舞正酣,满座宾客都已带出了几分酒意。除了国中有事先行离开的胶东王和赵王,几乎所有的宾客都被请到了。殷仲的视线从华服高冠的宾客脸上慢慢扫过,忽然之间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转头看看身旁的刘符,微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低声问道:“老七,你父王为什么会想到要请我?”
刘符转过脸,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怎么想起问这个?”
殷仲微微一笑,示意他望向大殿里的宾客:“上次我来,是因为职责在身——要护送陛下赏赐的礼品。这一次……你不觉得有点诧异吗?我的地位可不够高啊。”
刘符凝神想了想,不在意地说:“似乎……有谁来信跟父王提过要请你这件事……”他停了下来,有些迷糊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我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凑到殷仲耳边懒洋洋地问道:“这两天的狩猎,你都没有参加。我昨天让人来请你,你身边的人说你身体不舒服,好些了?”
殷仲摇了摇头:“懒得去罢了。”只是,狩猎可以托病不去,梁王的宴请就不便推辞了。
刘符靠在案桌上,百无聊赖地叹息:“周大刀一走,连我也没了兴致。对了,送他走的时候,你跟他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殷仲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跟他说,他这一走,我的耳根就不得清静了。老七这人不甘寂寞,一定会来缠着我。”
刘符大笑,神色之间全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其实,殷仲是告诉周亚夫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的事。赵王位高权重,由朝廷来留意远比洗砚阁暗中调查来得合适。再者,殷仲也无意让自己的人卷入诸王之间的事情当中去……
正想到这里,就听刘符斟满了酒杯,自言自语地念叨:“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了?往东边走,一路的雪都还没有化呢……”
“东边?”殷仲心中一动,忙问道:“他不是有事要回长安么?”
刘符连忙四下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悄声说道:“是我说漏嘴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他有些私事要先去料理,估计年下才能回长安。”
他的私事自然就是同行的韩子乔,而韩子乔——只怕会带着苏颜吧……殷仲按捺住心头激跳,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有事要找他,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刘符想了想,“年前怎么也到长安了,我可以差人替你问问。”
殷仲大喜过望:“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只是,这件事千万不要声张。”
“何必客气?算起来,你我差一点就成了姻亲……”说到这里,刘符不禁一笑:“说实话,这桩婚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是不是正中你的下怀?还是——就是你暗中动的手脚?”
殷仲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在下不过是赋闲在家的一员武将。能有什么权势左右几位王爷的决定?七王子,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刘符摸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你只怕还不知道呢,那天出猎的时候长琪的马被人动过手脚了——正好就只有你在旁边,不觉得奇怪么?倒象是在有意撮合……”说着瞟了瞟眼睛,示意他去看主座上正窃窃私语的梁王和吴王,低声说道:“说不定就是刘濞那老家伙搞的鬼……”
殷仲心头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不及细想,便被刘符抓住了手腕:“你看,云姬的蝶舞要开始了。”
殷仲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一名身姿婀娜的红衣女子正在一群艳妆舞姬的簇拥之下向主座上的宾客行礼。鼓乐声已经转为轻柔,连大殿里的嗡嗡的说话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殷仲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要抓住刚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东西,便觉得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抬头,迎上的却是梁王刘武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幽深得宛如两汪潭水,满是不可测的深沉。
一丝凉意慢慢地顺着殷仲的后背爬了上来。
梁王眉目之间一派温雅和煦。他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仪态优雅得无懈可击。微微一笑,便不露痕迹地转头去欣赏美人的歌舞了。
殷仲忽然之间就有些迷惑——这样的一场聚会,他为何执意要自己出席呢?论品级,殷仲在朝中的地位并不高。若论他和诸王之间的私谊……那就更谈不上了。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明白,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自己处处受他辖制?
即便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原以为自己多少猜得到他的用意,但是直到四目交投的瞬间,殷仲还是觉得这个人的心胸城府,竟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深沉——即使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下一步究竟会怎么出手……
抬眼四望,这灯火辉煌的大殿,连空气里都流淌着旖旎的香。酒宴、歌舞、美人翻卷的舞衣,无一处不繁华热闹到了极致。然而在殷仲的心头,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一种暗地里涌动着的不安,似乎……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清晰过。
第三十五章
偏殿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值夜的宫人们戌时一过也都打发了出去——这是顾血衣一向的规矩,没有人敢违背。
厚厚的帐幔严严实实地遮挡了门窗,就连最微弱的星光也透不进来。到处都静悄悄的,空气里静静着流动着夜合欢旖旎的香,让这一片纯粹的黑暗沾染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这样的黑暗总是让他感觉到安全和……放松。因为黑暗掩盖了一切,他不用再害怕一转头就会看到某样母亲曾经用过的东西——过惯了穷苦日子的母亲,生前是那么地喜爱这些奢侈的摆设,就连木梳上都要镶上名贵的珠宝。明知道那样偏执的喜爱,只会让自己被那些高贵的夫人们嘲笑……
可是顾血衣却知道,她只是在害怕罢了。她始终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有一天刘濞会再度将他们母子赶回下人居住的偏院里去……
她只是舞姬出身,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别人当作礼品送到了吴王的床榻上。一夕恩宠之后就被他丢到了脑后——这一丢便是整整五年。直到刘濞无意当中从偏殿的后门经过,才看到了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那时,她正坐在破旧的栅栏旁边梳头,身旁是五岁的顾血衣,一边看着她梳头,一边认认真真地背诵着诗文……这样的情景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刘濞的铁石心肠,也许是子息单薄的刘濞被那个漂亮的男孩子触动了恻隐之心……总之,那一天,他大发慈悲地牵着他的手,把他们带回了他的寝宫。
可想而知,他们母子意外的得宠在后宫的夫人们当中引发了多么大的一场争议。不知有多少人在刘濞的耳边嘀嘀咕咕,说那孩子的长相太过妖孽,从面相上半点看不出他的特征来,未必就真是刘濞的子裔……
无从猜测刘濞对于这样的议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对于母亲,他反而越来越迷恋。迷恋到夜夜专宠,迷恋到无论他去哪里都要带着她。甚至于偷偷潜回长安的时候,也不肯把她留在吴国的后宫……
但是那一次他们在归途中却意外地遇到了伏击,他活着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母亲的尸体。
五岁的顾血衣不相信他们可以活着回来,却不能保全一个女子的性命。于是,当有人偷偷告诉他,那一场混乱中,她很不幸地背后中箭,而当时站在她背后的人正是刘濞时,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从他们搬进刘濞的寝宫开始,刘濞的夫人们,包括他的那些儿子们始终都在暗地里叫他做“野种”。刘濞不可能没有耳闻——象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芥蒂呢?
顾血衣开始一夜一夜地被噩梦惊醒。每一夜的梦里,都是面容狰狞的刘濞,手中持着弓箭,正在瞄准前方忙于逃命的女子……
他相信真相定然如此。可那个理当是凶手的人,他的悲伤却又那么的真实。他守着她的棺木,短短几天就迅速地衰老了,连那双时刻警醒的眼睛都开始变得浑浊……
顾血衣只是看着他,看着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竟然变成了木牌上一个对自己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母亲下葬之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么奇怪的一个孩子,跟谁都不合群。没过多久就被人遗忘了。
刘濞也许找过他,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
再回来是在十五年后。原本是要取了这个男人的头颅做为送给母亲的祭品。可是潜入他的后宫,看到的却是母亲的房间始终保持着十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就连铜镜旁边那柄镶了绿玉的木梳,都和记忆里母亲顺手摆放的位置分毫不差……
当年同行的随从们都已经消失了,真相已经深深地被埋在了传言的迷雾里。而面前这个面容已明显苍老的男人睁着半醉的眼望着他,口齿不清地喃喃低语:“……你走了,儿子也走了,十年来……我夜夜不得安眠……”
已刺到了他心口的剑,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顾血衣还是想找到真相。十五年来,那个疑团始终都是他心头最大的隐痛。因此,当应高找到他,提出用他三年的效力来换取这个真相时,他立刻就同意了这个提议,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
轻轻推开大殿的雕花木门,冬夜沁凉的微风顿时扑面而来。头顶是晴朗的夜空,满月的清辉寂寞地铺洒在空旷的庭院里。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抬着头痴望着天空中的一轮圆月,不知已看了多久。
扶在木门上的手微微一紧,顾血衣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而他却仿佛已经察觉了他的出现,身体微微动了动,低低地问道:“又要出去?”
顾血衣没有回答。他忽然间发现这个身体一向强壮的男人在清冷的月色里竟也显出了苍老来。一想到面前的人已经过了耳顺之年,顾血衣的心里竟然不自觉地有些叹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头顶的明月。
宁静的夜空呈现出柔和而迷人的紫蓝色,只有寥寥几点寒星,月色却极美。
刘濞微微一叹,意态萧索地说道:“每到夜晚,我就觉得我真是老了。没有人陪着,居然开始觉得寂寞……”
顾血衣没有出声,母亲去世的早。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安慰别人。
刘濞喃喃说道:“我记得她……总也睡不好……总喜欢半夜三更的让我抱着看星星……鼻尖冻得冰凉也不肯回房去……”
顾血衣淡淡地说:“她在偏殿的外院住了将近六年,那些管事嬷嬷们总是安排她做最脏最累的粗话,她力气小做得慢,总要做到半夜去……慢慢就成了习惯。”
刘濞没有出声,却转过脸来细细地望着他。月色中,顾血衣的脸象一块最完美的玉雕,连头顶的满月都有些黯然失色。却也象玉那么冷,仿佛被捂在手心里也不会变暖……刘濞微微一叹,转开了视线。一时间,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里微妙地流转出几分尴尬来。
“儿子,”刘濞再叹:“叫我一声父王,就那么难么?”
顾血衣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圆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刘濞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目光闪动,随即转头一叹,转开了话题:“我见过刘武了。”
“哦?”顾血衣似乎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梁王殿下?”
刘濞慢慢踱了两步,转头问道:“你觉得这人如何?”
顾血衣嗤地一笑,瞥见他殷殷期盼的眼神,原本说习惯了的那些挖苦的话,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沉默片刻,闷闷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人心性……”
刘濞轻轻嗯了一声,喃喃说道:“风起云动……不过是想在观望时为自己争取多一点的筹码罢了……你也知道的,有些事,早在我把贤儿的尸体送回长安时……就已经开始了……”
顾血衣没有再说什么。对于他来说,当年被误杀在长安的世子刘贤只是一个名字罢了。每每想起他,出现在脑海里的还是那些名义上是他的兄弟,却称呼他做“野种”的人——都说贤生前极娇纵,大概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吧……
顾血衣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梁王这人,不能不防。”
刘濞倏地转过头,一双浑浊的眼蓦然间光彩莹动,竟然有几分抑制不住的震动:“儿子,你是在关心我么?”
顾血衣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我还有事,你也早点休息。”说完不再看他,身姿翩然地远远掠开,只一霎,已如轻烟般融进了远处宫墙下云蒸霞蔚般的梅花丛里。
随即,宫殿的后面两道黑影如影随形一般紧紧追了上去。
刘濞神色复杂地望着人影消逝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