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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人犯”两个字,苏颜的心微微一跳,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不管怎样,殷仲现在毕竟还是安全的,对她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苏颜点了点头,“这就走吗?”
容裟向她注目片刻:“夫人请。”
苏颜举步便朝外走,罗皓紧随其后,刚走出两步便被一群士兵用长枪逼住了。容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们只奉令带走相关人犯。是聪明人就不要自寻烦恼。”
罗皓大怒,一只手按住了刀鞘正要发作,苏颜转回身来低声说道:“罗将军,太夫人和小公子的安全就拜托你了。”她望着他轻轻摇头,沉静柔和的目光中饱含了劝诫的意味和一点点哀求似的祈盼。
罗皓握刀的手紧了一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颜的目光望向了殷锦,这孩子的手腕被罗皓紧紧拉住,想挣却挣扎不开。一张脸都气红了。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山石后面正急匆匆地走过来一群女人,最前面的一个披着深色的貂裘,头发上挽着金钗。虽然看不清眉眼,看穿戴却毫无疑问正是太夫人。
肃阁的前面堵着容裟的兵,她们想必是从后园的角门进来的。可是为什么要来呢?苏颜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若说只是来看看热闹,似乎又不象。难道是因为容裟的人进了府,她不放心殷锦的缘故?
隔着半个园子,苏颜看不清楚此刻的太夫人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她的脸色十分的苍白,行走的姿势也微微有些僵硬。
苏颜冲着她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也许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面,也许……谁知道呢?
转过身,苏颜跟在容裟身后缓步走了出去。她听见身后传来殷锦和罗皓撕扯的声音,呼哧呼哧喘得象只发怒的小兽。苏颜想笑,可心头却满是酸涩。
青梅端着炖好的鸡汤走出来的时候,肃阁的庭院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她刚才在后园厨房里的时候明明听到前院有动静的,可是秀娘却冷着脸催促她专心做自己的事。秀娘是这里的老人,平素对她也颇多关照。如今竟然跟自己发起火来,青梅自然不敢再跟她别扭。
可是谁来告诉她,她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五十八章
沉甸甸的手镣一端扣在了苏颜的手腕上,另外一端哗啦一声扣在了囚车的栏杆上。四四方方的金属笼子,活像是关押野兽用的兽笼。高度正好可以让关押在内的犯人露出头部来。苏颜的个子在女子里算是高挑的,可是关在这里还是略显矮小。铁栏正好磨着她的下巴,和冰凉的镣铐堆积在一起,连转头都困难。
刚到长安的时候,苏颜曾经在街上看到过囚犯被关押在这样的囚车里招摇过市的情形。隐约记得那是个中年微胖的男人,身上灰白色的囚服已经沾染了斑斑血渍,混合了不知何处得来的污渍,已经揉成了一团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他似乎受了伤,连站都站不住的样子。全身的重量都要靠着他的脑袋卡着那出口来支撑。苏颜始终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只记得囚车驶过大街的时候,有很多人朝他投掷石块。而他,只是闭着眼木然地承受着。苏颜还记得有石头打在了他的额头,鲜血流了满脸……
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害怕,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换了自己站在里面。
囚车重重晃了一下,又停住了。苏颜艰难地把头转向了殷府的大门。大门里面的士兵正在陆续退出来。在他们的后面是神情惊怒的石钎和罗皓。苏颜真的很怕他们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冲出来——如果殷府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事情闹大,毫无疑问会连累到太夫人和殷锦。即使仍然要被禁足,也总是好过了全家一起关到囚车里呀。
苏颜竭力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她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好象着了火,握刀的手青筋毕露。可他们到底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他们的后面,是被硬拦了下来的殷锦。这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苏颜被关入囚车,气得眼都红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太夫人扶着一个老婆子的手正颤微微地朝着这边走过来。只是离得太远了,苏颜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苏颜忽然间十分渴望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温和的东西——只要一点点就好。可终究还是离得太远了。
朱漆大门在她的面前缓缓合拢。被禁足这么多天,苏颜还是头一次看到殷府外面的情形。果然是围拢得水泄不通——梁王的手下几乎封了半条街。街口有一条士兵围起来的警戒线,再往后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模糊人影。这么多的人远远地看着,可是他们的上空却笼罩着一片异样的安静。
囚车晃了两晃,慢慢地驶离了殷府。长安宽阔的、美丽的街道以一种奇怪的面貌展现在了苏颜的面前。聚集在道路两旁的人越来越多,却还是一片诡异的安静。苏颜让自己的视线始终微微抬起,她宁愿看着屋檐上方冰蓝色的天空发呆,也不想在围观的路人眼里看到诸如:鄙夷、讥嘲亦或是同情怜悯之类的神色——无论是什么,都是此刻的她所无法承受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冷,也许只是这样的情形过于难堪。苏颜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偶尔视线下落的瞬间,她可以看到从衣袖里露出来的一截深色的木镯。凸起的花纹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润泽的光,呈现出迷人的古朴韵味。只可惜风太大,香味都被吹散了。即使离得这么近,也还是什么都闻不到。
囚车摇晃得厉害,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依然站得稳。被铁镣铐住的地方不停地在铁镣和栏杆上磨来磨去。脖子和手腕的皮肤很快就磨破了。苏颜能够看到手腕上的一片淤青里,慢慢渗出来鲜红的血渍,很快就在皮肤和铁镣之间凝成了粘腻的一团,有种针扎似的疼。将那黑色的木镯也染成了一片模糊。
鲜红的血色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苏颜竭力地抬起头,将视线再一次投向了高处。
长安真的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苏颜晕沉沉地想,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长安的屋檐也是这么好看呢?有一些高大的树木摇晃着枯枝从院墙里探出了头,尽管是冬天,可是那褐色的枝干还是给人一种蕴含着生气的感觉。
这条路真的很长。她模糊地想,为什么没有尽头呢?
她知道梁王这样大张旗鼓地处置自己,不过是拿自己做成了一个饵,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想尽可能快地传到殷仲的耳朵里去罢了。可是,那个人是不是真能沉得住气呢?苏颜开始有一点担忧。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站得久了,腿脚早已麻木。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在朝着脖子和手腕靠拢——这两处被铁镣铐在栏杆上,对于她来说,总算是个固定的支点。
苏颜模模糊糊地听到路边围观的人群当中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虽然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议论些什么,但是“殷将军”三个字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苏颜的头脑渐渐晕沉,嘴唇开合却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来。她很想告诉这些围观的人,想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到:“你们说的那个人是我的丈夫。他是霸上的大将军,是打败过匈奴人的英雄……”
长安的街道,仿佛长得没有止境。苏颜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刻意地维持身体的平衡了,只能随着囚车摇晃的节奏在有限的一点空隙里摇来晃去。全身的重量都沉沉地挂在了手镣和下巴处的栏杆上。越磨越厉害,反而没有了痛感。热辣辣的刺痛过去之后,就只留下了一片冰冷的麻木。
一声凄厉的长鸣蓦然间在空中响起,仿佛受了惊的鸽子。苏颜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明晃晃的一片阳光里只能看到一抹艳丽的红色上下翻飞,宛如鲜血幻化出来的一个精灵。
囚车猛然一晃,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苏颜听见这一队人马的前方传来了异样的骚动,可是她却无法转身去看。她的头沉沉地坠了下来,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了。
容裟很不情愿地勒住了缰绳。
在长安最宽阔的一条街道上,竟然有人成群结队地拦住了梁王的属下。这人,是活得不耐烦了么?容裟的目光不耐烦地在这一群穿着铠甲的男人脸上一一扫过,很意外地停在了当中一张方方的黑脸膛上。
周亚夫。
拦住车队的人原来是周亚夫和他的羽林骑。
周亚夫脸上是一种暴怒的神情,还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容裟就已经看到了他握着刀的手背上青筋跳动。他身后那群小伙子也个个满面怒容,仿佛只需要一粒火种,就可以在他们上方的空气里引燃一把滔天的大火。
容裟不禁皱眉。他险些忘记了殷仲已是羽林骑的一员。而这些武人在外力面前最是抱团。而车队后面的囚车里那个此刻已无声无息的女人,似乎……很不幸地触到了他们的底线。
容裟干笑了两声,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周大人带着这么一帮兄弟,难道又是有公差要办么?真是巧得很,在下也有公事要办,就不奉陪各位了。”
“容裟!”周亚夫身侧一位黑脸膛的武将高声骂道:“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殷将军在霸上跟匈奴人打仗的时候,你他娘的还不知道窝在哪个狗窝里发春梦呢。你今日不留下殷夫人,老子先劈了你这一肚子狗杂碎!
周亚夫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转过脸眉目阴沉地上下打量容裟:“殷将军是否勾结刺客行刺太后,陛下尚未做出决断,司马大人却在罪名未定的情况下,擅自捉拿殷将军的家眷当街凌辱。难道在司马大人的心目中,我大汉朝的士兵家眷可以任人欺凌么?”
此言一出,容裟不由得暗暗心惊。殷仲是有军功的人,雄踞霸上的十数万大军有一多半都是殷氏父子带出来的兵。殷仲虽然离了霸上,然而余威犹在。今日之事如果传到霸上,“扰乱军心”的罪名被景帝怪罪下来的话,只怕自己的主子未必能替自己担待……
“这个……”容裟眼中的踌躇一闪即没,语气又变得强硬了起来:“此女包庇人犯,拒不透露人犯的去向……”
“你奶奶的……”周亚夫身侧的武将刚骂了一句,便被周亚夫一记眼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他没有想到路衡冲动起来竟然是这么个顾前不顾后的性子,早知如此就让他留在宫里当值好了。
路衡收了口,一双要喷火似的眼睛却还瞪在容裟的脸上。
周亚夫冷着脸问道:“羽林骑外出公干,几时敢把行踪告诉内眷?!”话音未落,身后的骑兵便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职责所在,妄议者杀无赦!”
容裟被这一声大吼吓了一跳。展目四望,围观的百姓也越聚越多,看他们的神气似乎有意无意都站在周亚夫的一边——局面似乎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容裟在马背上挺直了后背,声色俱厉地喝道:“陛下已将彻查刺客一事全权交由梁王殿下处理。难道各位对陛下的安排心存不满么?!”
周亚夫冷冷笑道:“彻查刺客居然也可以这样查,梁国的方式果然与众不同。”
容裟也是一笑,眉目之间阴戾之色却越来越浓:“下官职责在身,被大人无故阻拦。不知皇上知道,又会如何看待呢?”
周亚夫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就长信殿上一起请陛下做个决断吧。”说罢便冲着身旁的路衡使了个眼色,数十骑羽林骑立刻将前前后后的街道围了个严严实实。周亚夫也不理会他,径直朝着禁宫的方向打马而去。
日已西斜,自己的影子在平滑的甬道上被拉得很长。伴随着脚下沉闷的脚步声,无形中让人生出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来。
心头涌动的暴怒到了这里,都不知不觉变成了满目苍凉。周亚夫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站在梁王身后的那个女人——无论梁王做了什么,对她而言都只如儿戏一般全心纵容的女人。那是连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都不得不甘心忍让的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即便真的将他告到了御前,又能怎样?
然而昏迷在囚车里的那个女人,却是他答应过殷仲要全力保护的。做为殷仲的上司,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属下;做为她名义上的长兄,如果还是不能呵护她的周全,到了寒衣节的时候,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韩子乔的墓前替她烧寒衣呢?
周亚夫的脚步还没有踏进长信殿的门槛,就听到里面一个浑厚的声音正语气急促地说着什么,有些耳熟,一时间却分辨不出究竟是谁。
周亚夫跟在通传内侍的身后进入内殿之中,叩拜礼还没有行完,就听先前那个耳熟的声音十分恳切地说道:“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陛下,三思三思!”
周亚夫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猛然意识到景帝正在和御史大夫晁错商议朝堂上群臣争论未果的《削藩策》。
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赶到这样的一个当口来告状,如今自己已经跪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