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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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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火如雨,金羽窜飞。
这日黄昏,日月东西同辉,由南至北,天幕裂开一道划越天际的长缝,於缝中降下大量天火,国上焦焚,海潮不起。
入了夜後,壮盛斑斓的天火仍旧不止息地落下,天际边,一道又一道闪闪火亮的星子拉长了尾,呼啸长鸣地从天而降,袅袅余音盘旋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坠地之前,陨落的星子益发地明亮炫眼,像是死前的灿烂。
划开天际的天火,同时也打破了阴阳之界,蛰伏於黑暗中的众生,趁此良机,跨越阴阳两界的足音,在幽色覆盖了大地时悄悄响起。
那是很细微的声响,深怕遭人察觉似的,先是试探性地往前跨一步,接著停下了步子,原地犹豫斟酌,好不好再进一步呢?随後再试著探出步伐,一步一足都走得那么小心,赶在天火落幕之前,他们偷偷地来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擅闯越境,也无人看见……
它发现了。
目光炯炯,似夜裏的另两颗殒落的星子,檐上的兽,不作声地瞧著这一切。
下合时宜的燥风吹来,带了些草木被焦焚的气味,高踞在檐上的它,将眼下人间正不著痕迹发生的一切,仔细地看在它的眼裏、听在它的耳裹,它并没有出声阻拦,也没有惊扰了他们,它只是以目远送,在它心中,有说不出的向往心羡。
龙生九子,不成龙。
它是一只兽。
它是一只静静伏峙在屋檐了望、被香火烟熏了千年的瑞兽,人们为了私心,恳请苍天剥夺了它的自由,要它为人们镇守除厄,将它困围於高翘的檐上,一口复一日的为苍生看顾远眺,杜绝百害侵入人间,可是人们和苍天皆不曾问过它的意愿,擅自就决定了它的命运。
它蹲在这很久了,无数春秋寒暑过去,站在檐上的它,看遍朝代烟火,看尽了人世消竭,冷眼瞧著江山折断英雄腰,岁月催尽红颜老。无论是三皇五帝英雄豪杰,或是卑微百姓平凡众生,皆在死死生生中一代复一代,可不管生死再怎么改变,每一代的人们仍旧不改其心,还是一如初始股的汲汲於追求著某些东西。
那些站在庙堂上的,贪恋权势利欲,站在庙堂底下的,恋栈於寻求青云之梯,更底下一点的,不是贪求个温饱、把希望寄托於无数不尽的明天、作著寻常人家和乐的梦,或尔投身於迷人的爱倾之中。
它常想像自己是只能够张口吞下人间的巨兽,只要一张开口,进去的,将会是万水千山,出来的,便是古往今来。对它而言,花花大千的人间,是一颗芬芳的挂花糖,含在口中芬芳沁心,它多么渴望能和人间的孩童一样,先是尝上它一口,再小心翼翼的把它含在嘴裏,静待所有它所不知的喜乐酸甜。
每每在入了夜后,城中家家户户点了灯时,它的想像总会因此更上层楼,因为明媚的人间灯火,像一条条婉转的人间星河,婉蜒地在人间这块尘土上淌流,取代了澄灿的星辉,将人世渲染得五光十色,七彩蒙胧,托著风儿,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声流泄在空气里,纷纷攘攘的人心彷佛就近在它的眼前浮动,令它,也随之心动个已。
在一片热闹中,它很寂寞。
离不开檐、站不直身,蹲踞在檐上的它,就只能这般地静静待在它披安排的位置,尽些连它自己也不知道的职责,它无友朋、无亲无故,它所拥有的,就是放眼看出去的景致。
有时候,它会很想翻转过僵直的身子,让暖暖的春阳晒一晒它的肚子;它会想好好的坐在檐上,将蹲踞过久的腿伸直舒适一下;或是站直了身子,仰首看一看顶上那一片它从没机会瞧过的蓝天。
每日聆听著檐下人们对座上神佛的喃喃祈求,聆听著那些属於梦想的东西,它由不明白中变得好奇,自好奇中变得渴望,渐渐地,它甚想抛开扮演著此等冷眼旁观的身分也加入其中,破檐而出离开这单调孤寂的守望生涯,跃下庙檐去体会真正的人间,看看它是不是如它所想像的那般美好?它很想知道,什么是人生。
但它,没有机会,身陷囹团的它,甚至离不开这片栖息的庙檐。
於是在这奇异的天火之夜,它不动如山,一如以往地凝视著人间,眼睁睁地看著那些苍天赠给隐藏在阴阳两界众生的机会,就这么一点一滴的,在它眼前流逝而过。
四下怱然有些动静,它格外留神地瞧著眼前的景物,不意中,一只摊开的掌心递至它的面前。
由於身形所制,它无法回首探知来者何人,只能静静看著眼前掌心中之物,那颗,无论它再继续在这待上百年、千年也无法得到的万法之宝,那颗,可以让它脱离兽身化为人形离开檐上的梦想。
「吃吧。」横躺在檐上的男子,将盗来的佛心舍利款款地凑近它的口边。
晶莹的舍利,在近处灯火和远处天火的掩映下,格外像种透明的诱惑。
它咽了咽口水,喉际强烈地哽涩乾渴,近在咫尺的梦想,就这么突然而至,措手不及的它除了愣望著它外,胸腔裏,蠢蠢欲动的那颗心鼓噪得那么厉害,怎么也压抑不住。
「别装模作样了。」等了半天,以为它在跟他客气,男子再度扬高了手中的舍利。
怦怦,怦怦……被诱动的心跳轰轰作响,好似全天下的众生都听见了它的心音,它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眼前的机会。
终於,终於等到了这个机会,它既紧张又兴奋,毛骨悚然的快乐贯穿了整副躯体,在那瞬间,它很犹豫,但,又无法遏止这份心动……很犹豫,但又无法遏止这份心动……很犹豫,很心动……
还是吃了再说吧。
因为一颗舍利,它的「人生」,即将开始了。
*****嘲风一脚踩著檐上展翅欲翔的飞凤,高踞在檐上凝视著这片昔日时每日都会见到的相同夜景。
距离天火之夜已有数日,再度站回原来的庙檐,嘲风的心底很困惑,不知自己为何又会回到百般想离开的原处。
前些日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庙檐後,他曾兴匆匆地来到他守护的皇城内,想去探知那些他所不知道的人间新奇人事物,可不知是时机不对还是怎地,整座皇城笼罩在天火剧变的阴影裏,城中惧於此异象的百姓们,纷纷锁紧门户无—人敢外出,一下子,整座城市净静无人烟,昔时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潮和灯火都不见了,他孤单单地站在大街上,放眼见到的皆是紧闭的门扉,什么想像中的热闹、欢愉,全都在他的记忆中被抽空,那时他才发现,一切并不全如他所想像。
之後,百般孤寂的他,曾试著朔日追月,追逐著它们跑遍了整座山河大地,一路上,他看过深山险岭、云深不知处,也曾在汪洋大海海畔感叹自己的渺小,可每到达了一个目的地之後,他总觉得茫然,不知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什么,他总是走著、跑著,来到一个个不知名的陌生地域,可每一个地方,都让他觉得无立锥之地。
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他像个一下子得到太多,却反而无所适从的孩子。
梦想的背面,是希望。蹲踞在檐上时,他有满怀的希望,总觉得每一个天明後,都将是可以实现希望的一天,因此日子过得很快,也充满了光亮。但当原本所渴求的忽然化为现实来到眼前,没心理准备的他,反倒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收纳这份惊喜才好,而在惊喜过後,是按撩不住的满怀伤感,因为,希望已被实现,接著在实现後是残忍的现实,他的现实即是,他不知该怎么开始他的「人生」。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原本的檐上,这个地方他蹲踞了千年,虽然单调的景致也伴了他千年,可是,更少那是熟悉,那是他所拥有的间亿,在这里,他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初到人间的外人。
这夜的晚风很凉,远方近处的灯火依旧闪烁,就像是他的梦想仍然在他的眼前,没有丝毫的改变过,风儿的气味里也少了一份火焚的味道,彷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天火降世的事件,世间一切如常。这令他安心,也令他减轻了不少他初来到人间的不安。
但也有不如常的。
「嘲风兽!」如雷贯耳的凛凛震吼,自他顶上的天际一路传嚷下来。
嘲风征了怔,先是低首看了看檐底下正坐在庙外打盹的庙祝,发现他并没有因此声音而被惊扰,就连四周在枝头上已归巢的鸟儿也无丝毫反应,这让他顿时在心底有了数。
他微微偏过脸,好整以暇地看著那三名前来捉拿他的巡守天将,他们的身影正幽幽的出现在同一座庙檐上。
「为何你擅离职守?」整齐划一的怒吼声,在他们一降落後就马十上朝嘲风而来。
「你们是来抓我的?」捂著两耳避雷公吼的嘲风,在他们吼完後,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问。
「快回去你镇守的本位!」都因他的私逃,这下密布在人间巡守的天将,全都奉命得在期限内捉回他。
他将脸一撇,「不要。」
「一介神兽,胆敢罔视神界的谕令?」觉得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天将刻意压低了威胁的声韵,企图以此吓阻他。
「我不想再蹲下去。」整整一千年,他蹲了一千年,就只是为了守护那些他根本就不认识也不了解的人类?好不容易他才站直了身子,现下又要他继续屈著身,蹲得两腿发麻、无法动弹,他何苦来哉?
「你想脱离咱们神界?」天将眯细了眼,不排除在无法将他带回去或是让他蹲回本位时,采取某些必要的行为。
想到这一点,嘲风就更闷了,而这口闷了千年的怨气,他可是不吐不快。
「我是兽,不是神。」逮著机会诉怨的嘲风,不快到极点的嘶吼兽音,远比他们的还来得具有吓阻力量。
「对,他不是神。」一道赞同的男音,轻轻在一旁的树梢上响起。
天将连忙灌输他正确的称谓,「你是神界的瑞兽!」
「错,他只是神界的一只看门狗。」扯後腿的男音也一唱一合了起来,不客气地泼了他们一盆凉水。
「你是谁?」对於这干扰的第三者,天将们不耐烦地集体送了他一记冷眼。
「我?」燕吹笛大刺刺地漾著笑,无辜得像是什么也没做过的路人甲乙。
嘲风好心的替他代答,「夜半睡不著出来散步的路人。」上回就是这个自称路人的家伙,一路跟踪只鬼囚跟到他这来聊天。
「对。」燕吹笛感激地朝他拍拍手心示意。
一名天将皱著眉,「你们俩认识?」
「我们……」嘲风张大了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当然认识。」燕吹笛飞快地接口,并不客气地朝他勾了勾手指,「哪,看门狗,过来一下。」
嘲风环顾了四下一会,发觉在场除了他以外,并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用看门狗这称呼,他便理所当然的,乖乖地跃至燕吹笛所在的那棵树上。
三名天将的脸色顿时惨淡得青青白白的,上头皆写满了「家丑正在外扬」这六字。
较矮的天将掩著脸,「咱们要原谅他……」在庙檐上遭香火烟熏了千年,却没受过什么神谕或是教导,初到人间的这只嘲风兽,单纯乾净得有如初生的婴儿,是该谅解一下他的不懂规矩。
较高的天将频频颔首,「一定要带回去管教一下。」随便一叫他就过去?他也帮帮忙,有点神格好不好?
燕吹笛没空理会三个天将在那边嘀嘀咕咕,只在嘲风一靠过来时,探出一臂勾来他的颈子,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你想得到自由吧?」
「想。」嘲风诚实地向他点头。
「那就听好了。」燕吹笛清了清嗓于,「自由是要自己争取的,所以待会你别听他们洋洋洒洒的一堆狗屁道理,反正规矩是他们定的,他们爱怎么说是一回事,你只管顺著你的心意去做就成了。」
真能顺著他的心意去做吗?
嘲风敛紧了一双好看的长眉。以往蹲在这裏时,都没有人能够让他顺著他的心意,当然也不会有人来听听他的心声,而现在天将都已经出现在这要逮他回去了,他却可以照著他的意愿去做?
「可是……」他有点犹豫地指著身後的三天将,「他们会交不了差。」
「那也是他们家的家务事,你管他那么多干啥?」燕吹笛一掌打在他还不太灵光的头顶上,「想做什么就去做,反正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没人管得著你。」
「我明白了。」受教的嘲风理解地对他点点头。
「别带坏他!」大惊失色的三位天将连忙大喊,不敢让燕吹笛抢在他们之先对单纯如白纸的嘲风灌输更多不良的思想。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燕吹笛笑得很虚伪,「这只看门狗初来乍到嘛,身为人间之人,我不过是展现我应有的待客之道,再顺道提点提点他而已。」什么都不让它知道、什么都不让它去做,这些神,是想让它当只呆兽吗?
「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