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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回去了吧!”靖说。
我们收起了鱼竿,走到小鱼池边。
“如何处置它们?”靖问。
我凝思的望著那些小生命,然后,一把拨开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连著小鱼一起涌回了大海中。我抬起头来,和靖相视而笑。靖挽著我,慢慢的向听潮楼走去,我的心在欢呼著,我是那样高兴!那样快乐!
潮声49/50五
冬天,在潮声中流逝。
我们忘了海滨之外的世界,忘了我们之外的人类。欢乐是无止境的。但是随著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绪又沉落下去,海滨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阴让我苍白。靖也愈来愈沉默,常常愣愣的望著我发呆。他在思念那个她吗?他在惦记他抛开已久的工作和事业吗?偷来的快乐还能延续几天?每当我看到他郁郁凝思,我就知道那结束的日子快到了。这使我变得暴躁易怒而情绪不安。
一天,我正对镜梳妆,他倚著梳妆台,默默的注视著我。我把长发编起,又松开,松开,又编起。我说:
“你赞成我梳怎样的发式?”
他的目光定定的凝注在我脸土,不知在思索著什么,那对眼睛看来落寞而萧索。我抛开梳子,正视著他,他在想什么?那个她吗?我突然的愤怒了起来。
“嗨,你听到了没有?”我抬高声音叫。
“哦,你说什么?”他如大梦初醒般望著我。
“你根本没有听我!”我叫:“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对海边的生活厌倦了,是吗?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业和你的……”我没有说完,他走过来揽住我,紧紧的拥著我,说:
“小瑗,不要乱猜,我什么都没想。”
“你骗我!”我暴怒的叫:“你在想回去!你想离开这里!你想结束这段生活!那么,就结束吧,我们回去吧!有什么关系呢?你总不能陪我在海边过一辈子,迟早还是要结束,那么早结束和晚结束还不是一样……”
“小瑗,我没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视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乐!我们就在海边生活一辈子也可以,只要你快乐!小瑗,别胡思乱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你对海边厌倦为止,怎样?”“我对海边厌倦?”我怔怔的说,泪水涌进了眼眶:“我永不会厌倦!”“那么,我们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诺似的说,恳切得不容人怀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乐!”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烦躁的说:“管它呢!”
我凝视他,管它呢!这多不像他的口气!为什么他如此烦躁不安?他躲开了我的视线,握住我的手说:
“听那潮声!”潮声!那奔腾澎湃的声音,那吆喝呼唤的声音,那挣扎喘息的声音!我寒颤的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紧箍住了我,潮声!那似乎来自我的体内,或他的体内,挣扎、喘息、呼号……我的头紧倚著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颤栗,他的手抖索而痉挛的抚摸著我的面颊,他的声音渴切的,狂热的,而痛楚的在我耳边低唤:“小瑗!小瑗!小瑗!”
于是,一场不快在吻和泪中化解。但,随著日子越来越快的飞逝,这种小争吵变得每天发生,甚至一日数起。一次争吵过后,他拉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向后仰,狂喊著说: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为什么还要这样自我折磨?”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这是一个响雷,我一直不愿正面去面对这问题,但他喊出来了,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是的,该结束了,冬天已快过去,春天再来的时候,已不属于我们了。我含泪整理行装,准备到人的世界里去。可是,他赶过来,把我收入行囊里的衣服又都拉了出来:
“你发什么傻?”他瞪著我问:“去玩去!去快乐去!别离开这儿,这儿是我们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湿,继续喊:“去玩去!去快乐去!你懂吗?你难道不会找快乐?”
我懂吗?我不懂!如何能拿一个口袋,把快乐收集起来,等你不快乐时再打开口袋,拿出一些快乐来享受?快乐,它时而存在,时而无踪,谁有本领能永远抓住它?靖挽著我,重临海边,我们垂下钓竿,却已钓不起欢笑。快乐,不知在何时已悄悄的离开了我们。冬季快过去的时候,子野成了我们的不速之客。
子野的到来引起了我的诧异,却引起了靖明显的不安,他望著子野,强作欢容的喊:
“嗨,我希望你不是来收回房子的!”
子野劈头就是一句:“你还没有住够吗?假若你再不回……”
子野下面的话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们同时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么,或者他没料到靖会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娇,乐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话,他一定渴于知道外界的情况,却又不愿当我的面谈起。一时间,空气有些尴尬,然后靖说:“子野,你既然来了,而我们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么,你就应该算是我们的客人了,今晚,让我们好好的招待你一下。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客人。”
大概也是最后一个客人,把现实带来的客人,我知道这段梦似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不过,那晚,我们确实很开心,最起码,是“仿佛”很开心。靖开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卖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虽然变来变去的都是腊肉香肠,香肠腊肉,但总算以不同的姿态出现。饭桌上,杯筹交错,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谈锋很健,滔滔不绝的述说著我们在海滨的趣事。钓来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鱼,孤独的海鸥留下的纪念品,一次我脱掉鞋子去踩水,被一只小海蟹钳了脚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里,忘记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远处天边海际偶尔飘过的船影,我叫它“梦之舟”,傻气的问:“是载了我们的梦来了,还是载了我们的梦走了?”午夜喧嚣的海潮,涌来了无数个诗般的日子,也带走了无数个诗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黄昏的落日,以及经常一连几天的烟雨迷离……靖述说得非常细致,子野听得也相当的动容。我沉默的坐在一边,在靖的述说里,温暖而酸楚的去体会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于是,在澎湃的潮声里,在震撼山林的风声中,我们都喝下了过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后,我们和子野说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间卧室里,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浑身流动著懒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声梦般的对我卷来。我们还有几天?我懒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风,窗棂在狂风中挣扎,海潮怒卷狂吼著拍击岩石,整个楼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周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棂震撼中显得那样脆弱。下意识的伸手去找寻靖,身边的床上已无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离去的久暂。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褛,低低的喊:
“靖,你在那里?”
我的声音埋在海涛风声里。轻轻的走向门口,推开房门,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里透著灯光,那么,靖一定在那儿。他们会谈些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当然,谈的一定是不愿我知道的事情。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像一只轻巧的猫。我想我有权知道一切关于靖的事。但是门内寂寂无声,我从隙缝中向里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对而坐,子野正沉思的抽著烟,烟雾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么,你决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问。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管!”靖说,声调十分平稳:“而等一切结束之后,公司对我也等于零。所以,让她去独揽大权吧,我对公司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她已经在出卖股权了,你知道吗?”
“让她出卖吧!”靖安详的说。
“靖!”子野叫:“这是你一手创出来的事业!”
“是的,是我一手创出来的事业!”靖也叫,他的声调不再平静了:“当我埋头在工作中,在事业的狂热里,你知道我为这事业花了多少时间?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说:‘你多留五分钟,好吗?’我说:‘不行!’不行,我有事业,就必须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说:‘只要我能拥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了解我和小瑗这份感情的不寻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让她瞑目吗?三天!我要不止给她三天,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光了,现在我要她带著最愉快的满足,安安静静的离去,你了解吗?子野?”室内有一阵沉寂,我的腿微微发颤,头中昏昏沉沉,他们在谈些什么?“医生到底怎么说?”好半天后,子野在问。
“血癌,你懂吗?医生断定她活不过这个冬天,而现在,冬天已经快过去了。”“她的情形怎样?”“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顿了顿,靖继续说,声音喑哑低沉:“她苍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知道,那最后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著生命从她体内消蚀……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
我不必要再听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颤,手脚冰冷。摸索著,我回到我的房里,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缩的颤抖著。这就是答案,我的“忧郁病”!原来生命的灯竟如此短暂,一刹那间的明灭而已。我什么时候会离去?今天?明天?这一分钟?或下一分钟?
我又听到了潮声,那样怒吼著,翻滚著。推推攘攘,争先抢后。闭上眼睛,我倾听著,忽然间,我觉得脑中像有金光一闪,然后四肢都放松了,发冷停止,寒颤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脸,耳边荡著靖的声音:
“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我还有何求呢?当生命的最后一瞬,竟如此的充实丰满!一个男人,为你放弃了事业、家庭和一切!独自吞咽著苦楚,而强扮欢容的给你快乐,我还有何求呢?谁能在生命的尽头,获得比我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幸福?我睁开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旋转,一种深深的快乐,无尽止的快乐,在我每个毛孔中迸放。我觉得自己像一朵盛开的花,绽开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著春天和雨露。门在轻响,有人走进了房里,来到了床边。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手温暖的触摸到了我。潮声50/50
“你醒了?”他问。“是的。”我轻轻的说。
“醒了多久?”“好一会儿。”“在做什么?”“听那潮声!”是的,潮声正在岩石下喧嚣。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乐!我揽紧了靖,喃喃的喊:
“我快乐!我真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海潮在岩石下翻滚,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卷上来又退下去,一朵继一朵,生生息息,无穷无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光吗?但,我不想去看了,闭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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