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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徊避的把眼睛调向窗子:“之后有许多工作要做,顾不得寂寞!”“那么,你为什么烦躁不安?”
“我烦躁不安?”“你看来确实如此!”“大概是你看错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经质的用手指敲著窗棂,凝视著外面的夜空,故意的调开了话题:“夜色很美,是吗?”我追过去,和他并倚在窗子上,我握著酒杯的手在微颤著,轻声说:“三十几岁的男人并不适合过独身生活。”我的脸在发烧,我为自己的大胆而吃惊。他似乎震动了一下,很快的,他说:
“是吗?但我早就下决心要过独身生活。”
“在这一刻也这样决心吗?”我问,脸烧得更厉害,心在狂跳著。他沉默了一段时间,空气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后,他说:“我不认为有另外一种生活更适合我。”他的声音生硬而冷淡。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和难堪使我无言以对,我必须用我的全力去压制我冲动的情感。眼泪升进了我的眼眶,迷蒙了我的视线,我靠在窗子上,前额抵著窗槛,斟满的酒杯里的酒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对窗外倾倒,酒,斟得太满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满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却倒不空我的情感。他走到我的书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的拭去泪痕,平静的回过头来。他望著我,欲言又止,然后,他勉强的笑了笑。“不早了,”他说:“我要回去了!”
我的话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为我会是枝缠裹不清的藤蔓?怕我缠住了他?我送他到门口,也勉强的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么,再见了。”我爽朗的说。暗示我并不会对他牵缠不清。他凝视我,眼睛迷蒙凄恻,微张著嘴,他说:“小秋……”我等待著。但是,他闭了一下眼睛,转过了身子说:
“再见吧!”我倚在门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里,转回头,我关上房门,让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流般汹涌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从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里来了。我几句试探的话破坏了我们的交往。小屋里失去了他,立即变成了一片荒凉的沙漠,充满的只有寂寞、无聊,和往日欢笑的痕迹,再有,就是冰冻的空间和时间。办公厅里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与他相对,我不敢接触他的眼睛,怕在接触之中,会泄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隐情。他也陷在显著的不安里。我敏感的觉得他的眼睛常在跟踪我,而我却在他的眼光下瑟缩。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强颜欢笑,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和悲哀。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我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苍白的面颊和失神的眼睛说明了我曾度过多少无眠的夜。“失恋”明白写在我的脸上,不容我掩饰,也不容我回避。我的工作能力减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写的信错误百出,终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沉。终于,有一天,他拿著我的一张信稿,十分温和的说:
“我怕这封信有点错误,你最好查一查他的来信是写什么,再拟一个回信稿。”我望著他,颤抖的接过了那张信纸,一阵突然袭击我的头晕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头晕目眩。我挣扎的,困难的说:“对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声音,眼泪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说:“我不做了,我辞职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声音荡在我的耳边:
“小秋!小秋!”我仰头望著他,他的眼眶发红,眉头微蹙,他的手摸著我的面颊,然后,他拥住了我,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闭上眼睛,让泪水沿著面颊滚下去。
他放开我,我问:“你为什么要躲避我?”
他转开头,徊避的说:
“晚上再谈,好吗?”晚上,我又为他准备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约了,而且,是永远的失约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于清早乘班机飞美国,把我这边的业务全部移交给他的合夥人。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优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时,他留了一封信给我,里面大略写著:
“我早已被剥夺了恋爱的权利,从我有生命以来,我就带著与生俱来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该是独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恋,我竟无法从这感情的网里脱出来,我就只有远走高飞了。小秋,我不能继续害你,请原谅我!但是,相信我,我爱你!为我,请快乐起来,振作起来,有一天,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从沉思和回忆中醒来,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视著夜空,和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来的话。我不认为他离开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将等待著,等他回来的那一天,当他发现我仍然是一颗孤独的星,他会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错误,那时候,他该会有勇气爱我了。
夜更深了,望著夜空,再啜了一口酒。这时,我彷佛看到我自己,一颗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悬挂在天边。潮声9/50
复仇
下了火车,高绍桢提著他简单的行囊,在耀眼的阳光下站定。十五年来,这年代湮久的车站似乎依然如旧,那斑剥的水泥石柱,那生锈的铁栅,那狭小的售票口,都和十五年前没有两样。只是,候车室里的墙壁是新近粉刷过的,配上那破旧的椅子和柱子,显得特别的白——像一个丑陋的老妇搽了过多的粉,有些儿不伦不类。高绍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故乡,如果这算是他的故乡的话,他总算又回来了。十五年前离开这儿的景象仍在目前:他,提著个破包袱,以一张月台票混上了火车,以致在车上的十几小时,有一大半的时间他都必须躲在厕所里,以逃避查票员的目光。现在,他站在这儿,不必再低著头,不必再忍受别人投过来的怜悯的眼光。今天的晨报上曾有一段消息:“甫自美归国的青年科学家高绍桢,今日可能返其故居一行。”他庆幸这小城没有多事的记者,也庆幸那些以前的熟人都不会去注意报纸。这样,他可以有一段安静的时间。他要静静的对这小城来一番巡礼;那些以前走过的石子路,那郊外的小山岗和溪流。他要在这儿再去找一找往日的自己,更重要的,他要去看看何大爷——那乖僻的、固执的、暴戾的老人!
走出了车站,高绍桢打量著这阔别十五年的街道,街两边是矮小的木屋,偶尔夹著一两栋木造楼房。这些都是熟悉的,但商店里所坐的那些人,却有大部份变成陌生人了。高绍桢缓步走著,心里充塞著几百种不同的情绪。何大爷,他多么想马上见到这个老人,他要给他看看,阿桢回来了,那被他称为野狗的阿桢终于回来了!挺了挺肩膀,高绍桢似乎仍可感到背脊上被鞭打的疼痛,以及肩上被旱烟所灼伤的刺痛。回来了,何大爷能想到吗?能想到十五年前被放逐的阿桢会有今天吗?还有阿平,高绍桢不能想像阿平现在是什么样子,或者,他已经和小翠结了婚,该是儿女成群了。想起小翠,高绍桢心中掠过一阵酸楚,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他奇怪,在遨游四方,经过十五年后的今天,那个梳著辫子的农村女孩仍然在他心中占据如许大的位置。
转了一个弯,那栋熟悉的楼房出现在他眼前了,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双手握得更紧,指甲陷进了肌肉里。在门口,他站住了,他彷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一个五岁的孩子,瘦弱的、疲倦的,被带到这栋房子前面。何大爷在大厅中接见了他和带他来的那位好心的赵伯伯,赵伯伯开门见山的说:“这是高宏的儿子,高宏一星期前死了,临死托我把这孩子送来给你,请你代为抚养。”
“为什么不送到孤儿院去?”何大爷冷冷的问,在绍桢的眼光中,何大爷是多么高大。那藏在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又是多么锐气凌人!“高宏遗言请你抚养,关于你和高宏之间那笔帐,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你愿意把借的那笔钱还出来,我们可以托别人带他的。但高宏认为你是好朋友,只请你带孩子,并没有迫你还债,你可以考虑一下带不带他。”
何大爷望了赵伯伯好一会儿,然后冷冰冰的说:
“孩子留下,请马上走!”
赵伯伯站起身,也冷冷的说:
“我会常来看孩子的,至于你的借据,高宏托我代为保管!”“滚出去!”何大爷大声嚷,声势惊人。等赵伯伯退出门后,何大爷立即踢翻一张凳子,拍著桌子喊:“来人啦!把这小杂种带到柴房里去,明天叫他跟老张一起去学学放牛!”当绍桢被一个工人拖走的时候,还听到何大爷在大声的咒骂著:“他娘的高宏!下他十八层地狱去!给他养小杂种,做他娘的梦!”这是高绍桢到何家的开始,这一夜,他躺在柴房的一个角落里,睡在一堆干草上面,只能偷偷的啜泣流泪,这陌生的环境使他恐怖,尤其使他战栗的是何大爷那凶狠的眼光和大声的诅咒。第二天一早,一阵尖锐的哭叫声把他从一连串的恶梦中惊醒过来,他循著哭声走到一间房门口,房内布置得极端华丽,在房子中间,正站著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用惊人的声音哭叫著,满地散乱的堆积著破碎的玩具。那男孩一面哭,一面在疯狂的把各种玩具向地下摔,小火车、小轮船、洋娃娃、泥狗熊都一一成了碎块。在男孩的面前,却站著昨天那凶恶的何大爷,和一个梳著两条小辫子的五、六岁的小女孩。那女孩瞪大了一对乌黑的眼睛,里面包藏著惊怯和恐惧。何大爷却一改昨日的态度,满脸焦急和紧张,不住的拍著那小男孩的肩膀说:
“不哭,不哭,乖,阿平,你要什么?告诉阿爸你要什么?我叫老张给你去买!”“我不要,我不要!”阿平跺著脚,死命的踢著地上的玩具:“我不要这些,我要马,会跑的马!”
“马这里头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猫?……”何大爷耐心地哄著他。“不!不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凶,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满天飞,一个火车轮子被踢到空中,刚好何大爷俯身去拍阿平,这轮子不偏不倚的落在何大爷的鼻子上。何大爷皱了皱眉头,阿平却破涕而笑的拍起手来,笑著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何大爷眉头一松,如释重负的也嘿嘿笑了起来说:“哦,阿平真能干,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还要踢!我还要踢!”阿平喊著,扭动著身子。
“好好好,阿平再踢!”何大爷一叠连声的说,一面亲自把那小轮子放到阿平的脚前。正在这时,何大爷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绍桢,在一声暴喝之下,绍桢还没有体会到怎么回事时,已被何大爷拎著耳朵拖进了房里。在左右开弓两个耳光之后,何大爷厉声吼著:“你这个小杂种,跑到门口来干什么?说!说!说!”
“我,我,我……”绍桢颤抖战著,语不成声。
“好呀,我家里是由你乱跑的吗?”何大爷喊著,一脚踢倒了绍桢,阿平像看把戏似的拍起手来,笑著喊:
“踢他,踢他,踢他,”一面喊,一面跑过来一阵乱踢,绍桢哭了起来,恐惧更倍于疼痛。终于,在何大爷“来人啦!”的呼叫声中,绍桢被人拖出了房间,在拖出房间的一刹那,他接触了一对盈盈欲涕的眼光,就是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此后,有好几天,他脑子里都盘旋著那对包含著同情与畏怯的眼光。刺目的阳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剥的门上,高绍桢拭了一下额角的汗珠,终于举起手来,在门上敲了三下,他感到情绪紧张,呼吸急促。他不知谁会来给他开门,老张是不是还在何家?这老头子在他童年时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检验他被何大爷鞭打后的伤痕,他仍可清晰的记起老张那叹息的声音:
“造孽呀,你爹怎么把你托给他的呀?”
就在十五年前他离开的那个晚上,老张还悄悄的在他手里塞下几块钱,颤抖抖的说:
“拿去吧,年纪小小的,要自己照应自己呀!”
是的,那年他才十八岁,在老张的眼光中,他仍是个诸事不懂的、怯弱的孩子。高绍桢感到泪珠充满了眼眶,如果老张在,他要带走他,他该是很老了,老到不能做事了。但这没关系,他将像侍候父亲一样奉养他。
他听到有人跑来开门了,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策划著见到何大爷后说些什么,他要高高的昂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冷冰冰的说:“记得我吗?记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桢吗?你知道我带回来什么?金钱、名誉,我都有了,你那个宝贝儿子呢?他有什么?”这将是何大爷最不能忍受的。他总认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和阿平相提并论的,何况那渺小的猪——阿桢?可是,如今他成功了,阿平呢?就这一点,就足以报复何大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