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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子叫人上了茶,拉着我的手说:“好女儿,妈妈给了你天大的例外,你可要记住了。早去早回,别误了自己的大事,叫我脸上挂不住,更不好向别的姐妹们交代。”
我一一应着,吃了几口茶,然后从后门出了庄子。
巷子口,我叫了一辆黄包车,向妈妈说的那边地儿去。一路上,我看见那个车夫埋着头,用力地跑着,喇叭儿摇个不停,大口大口地白气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斗大的汗珠子挂在腮边摇来晃去。看着这个车夫,我不由想起了表叔舅——死者死矣,到如今,我连他的坟上也没有机会去了,还有亲爸爸,新爸爸,今生今世,我也许只有在梦里,才能亲手在坟头为他们插上一柱香,烧上一片纸了。
初秋的天气,细雨绵绵,濛濛小巷,冷冷长街。疏疏的行人,好象冬眠乍醒的懒蛇一样。街的两边,只有那来来往往的过船上的号子声,才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天地增添了几分活的气息。
一路行去,远远的,就看见了妈妈给我说的那个铺子了。一块黄黄的木招牌上,用木碳写着四个字——老记烧饼。
走近了,下了车,我立在一个转角。那个老头儿,弯着腰,正在木板上和着面团,嘴里哼哟哼哟地喘着气。一身大棉布袄子,到处都露出了絮子,被油烟熏得发了黄。脚下那双麻草鞋,几乎断了帮儿,用几根布条儿接着。
旁边,泥灶炉堂上,安放着一口坦锅,两侧是滤油的筛和盛饼的篮子,锅旁挨着一口风箱,下面散乱着一小堆禾草和木屑儿。
妈妈一直背对着我,好不容易生燃了火,添上了材碳和碎煤,坐在小凳上,一伏一伸的拉动着风箱,顿时,阵阵浓烟弥漫开去,使得昏沉的小街更加压抑。
我没有过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妈妈。不久,妈妈去屋里抱了些木屑儿出来,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她比以前更老了,又黑又瘦,没有一点儿血色,她的头发剪短了,如一堆未化尽的雪堆在头上。身上穿的,还是走时的那一身,显得又脏又烂。
我看在眼里,心里好难过,但我还是没有过去,我不是不想见她,我是不想见那个老头儿。这儿的一切,除了妈妈之外,什么都不会放在我的心上。妈妈来了着么久,连一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捞到,这个老头儿,决不是妈妈要寻的依靠。
我找了一个小乞丐,给了他两个小子儿,叫他去给妈妈送钱包去。那个小乞丐,接过钱包,满脸笑容,小跑着去了妈妈那儿,背着那个老头儿,说了几句话,他把钱包给了妈妈,在那儿买了一个冷烧饼,然后望望我,见我挥挥手,便揉揉鼻涕,裂嘴一笑,啃着烧饼跑开了。
妈妈接到钱包,放进兜里,站起身来,一脸三分惊喜两分焦急的神色,四处寻找我的身影。她转着身子,到处看,想叫我,又瞧瞧那个老头儿,怕惹那个老头儿不高兴,张口却没有叫出来,她闭了口,用手搓着围裙,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她失望了,又坐下去拉风箱,还回过头来东瞧瞧,西望望,渴求看到她的女儿,到了最后,她的脸上,渴求变成了悲伤,在她的心里,她以为我不再肯和她见面了。
我虽然不肯和妈妈见面,但在我的心里,却希望多看一会儿自己的妈妈——生身的母亲。母女相见,这样的机会,恐怕以后会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来了,我得多呆会儿。
铺子里,火旺了,老头儿开始烙烧饼,阵阵香气混合着木屑儿和煤灰儿的气味,呛得妈妈伏在风箱前不停地咳嗽,把身子弯成了一张弓。
老头儿不停地翻动着烧饼,一会儿,出了锅,放在筛子里,一边扭着面团一边吆喝起来:“烧饼——烧饼——老记烧饼,刚出锅香饼,快来买啊!”
路上行人,过过往往,很难看到几个买烧饼的。生意如此的惨淡,我对这个老头儿,是真的死了心了,他这个样子,自身都难保,真正到了绝路,他又怎么顾得上妈妈呢?
一会儿,老头儿又出了一锅饼,指手画脚的同妈妈说了几句话,远远的,我听不清楚他们说的什么,只见妈妈拿了一个篮子,用油纸包了烧饼一个一个放进篮子里,沿街叫卖去了。
一路上,他一边叫着,还一边回着头。
看着妈妈渐渐消失,这个地方,已不再令我留恋了,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天底下,这芸芸众生,真的是为了赎罪而来,还债而去?
在这里,我的身子闲着,心里却累着,一旦回到庄子里,我大身子与心都会同时间赛跑,老鸨子那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的不仅是身子,更是灵魂。钱从一个口袋钻入另一个口袋,婊子就好象钱庄的帐房,金子银子如流水,自己不敢拿分文,最后是饱了眼睛饿了心,待到树老叶黄时,一切便会风吹雨打去,化为腐朽。
明知是这样的结果,每一个婊子却不得不死心踏地地走下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里能找到最好的说明,最好的例证,刀山得上,油锅得下,横是一死,竖是一死,三更死的别想挣扎到五更,水里死的别想挣扎到岸上。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命运,人,成不了仙,又不想做鬼,所以只好纠缠在这个丑恶肮脏的天地间。
正文 手记25 一遇贵人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庄子,是走向新生还是走向灭亡?对于今后的归宿,在这哭哭笑笑的生涯里,我醒的时候不敢想,梦的时候不去想,我根本不知道在庄子里还能做多久,一月?一年?还是十年?但绝不是一辈子,人老珠黄,谁还想要?
老鸨子盯着婊子的身,婊子盯着嫖客的钱,我在庄子里做了一年多,怎么也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在那个深秋的夜晚得以该变。
正是上灯的时候。
银河暗沉。疏落星光。一轮弦月,斜挂在天边,倚窗而望,被微风中的柳条儿,分成了无数个月牙尖。
来了一个很特别的主儿,全身上下,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在动。小丫头叫了我们姐妹过去,老鸨子笑脸相迎,大献殷勤,忙忙碌碌,生怕怠慢了眼前这个主儿。
大堂上,这个主儿,危襟正坐,一一消受着老鸨子的厚待。看到此人如此大的脸面,我想他必然是非富则贵了。
近前,众姐妹站成一排,由那个主儿挑选。那主儿前前后后看了我们一下,最后点了我的号,要我去伺候他。
我是做这门子生意的,自然乐得去陪他,猪儿,狗儿,猫儿,只要给钱,就是老鸨子眼目中的财神爷,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我上前去,给他道了一个万福,牵了他的手,倚在他腰间,去了中堂。
桌子上,几样糕点,一只果盘,两杯精茶,都是老鸨子孝敬那主儿的。自然,我也跟着沾了光,同那鸡犬一样,升了天了。
大家坐下,老鸨子叫我敬茶奉果,我一一照做,清言甜语,不轻不重,小心翼翼地招待着。还没有说上几句话,有人来告诉老鸨子,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老鸨子走在前,我引着那主儿跟着,去了一个特别的小屋。屋里,桐油灯换成了跑马灯,漆花桌,竹藤椅,双靠床,还有一个小妆台,案上一琴一炉,炉上已点燃了熏香。然而,这些东西看在我的眼里,却是那么的别扭,它与这个狭小而低矮的屋子极不相称,就象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头上插了一朵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知道,这是老鸨子特意吩咐下来的。桌上,酒菜俱全——清酒烈酒,鸡鸭鱼肉,都是庄子里长脸的东西。平日里,这些东西是看也看不到的。什么样的命什么的身,什么样的身什么样的嘴,在老鸨子的眼里,可是分得一清二楚的。
老鸨子告了辞,出去了。
屋子里,那主儿踱着步,四下看了一下,不由摆摆手,摇摇头。我坐在床边,心里想,你可别嫌,往日里,还不是这模样,今天可算好上天了;更何况,这样的屋子还是轮流转的,谁的生意好,谁的主儿贵,才可以多用几次。
长年里,众姐妹都挤在几个大屋里,用布隔着,象猪一圈,狗一窝似的过着,哪儿有自己的房间?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主儿,这么大的架子,这么大的气派,即然来了这儿,无非是为了找乐子的。既然找乐子,可不能看不起这狗窝窝,猫窝窝。常言说得好,土窝窝、石窝窝,只要能找到快活,也胜过那金窝窝、银窝窝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主儿,在暗红的灯光下,不吃酒吃茶,不叫我吹拉弹唱,也不叫我跳舞,更不叫我脱衣上床,却在椅子上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审视我。
做婊子的,还怕嫖客看吗?骂被骂了,打被打了,践踏被践踏了,无脸无心,还会怕谁呢?入了这一行,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我象一个花瓶,任由人看,任由人摸,早已习惯成自然了。入庄子的嫖客,真的不再狗眼似的看我,就同我上床,那我的姿色,也值不了几个钱了。
面对这主儿,我昂着头,挺着胸,交叠双手,放在膝上,用笑脸去迎他。
许久,这主儿终于看够了,点点头,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对我说:“姑娘,来支曲儿吧?”
终于入了正题,要听曲儿,包你十天听不完,一年听不厌。我移步琴前,款款坐下,十指轻捻,为他奏唱了一曲《过五关》。
情哥哥本是花郎探,天黑就下山,来到村外小河边,唱着歌儿划开桨,只要你不把那船儿拴,哥哥就算过了第一关。
有心不怕水路远,七弯八拐往前赶,终于来到妹前院,缩身来把墙儿翻,只要你不把那针儿来朝上,哥哥就算过了第二关。
竹篱笆,高又宽,牛郎织女鹊桥欢,拔开青藤看灯火,四下无人朝里钻,只要你把那狗儿拴在屋后边,哥哥就算过了第三关。
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摇一晃珠花闪,前门上了锁,后门别上栓,只要你不把那豆子撒满地,哥哥就算过了第四关。
一壶美酒两双筷,合欢腾腾冒热烟,牵牵手儿红了脸,趁机来把腰枝揽,只要你不撅起那小嘴儿,哥哥就算过了第五关。
这主儿听了,很满意,象吃了蜜饯一样受用,还为我打了拍子。一曲唱罢,这主儿已吃了七杯酒,他对我说:“只要姑娘是只凤凰,我就可以让你上天堂!”
他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哪一个嫖客到了这里,不是把腿儿翘得老高,手儿舞得溜转?不是胖子打肿脸,平头也充太上皇,是许多嫖客惯用的伎俩。不管他们怎样玩,我只要知道,不论老少,不分贵贱,只要给得起钱,就能成为庄子里的爷。
我听了这主儿的话,还是得给他陪笑脸,说:“奴婢是苦瓜命,永远成不了甜柿子。”
这主儿笑笑,拉着我的手,一起坐在了床边。我以为他要我陪他上床,便开始宽衣解带,谁知他摆摆手,并不急,对我说:“良宵几多,何惜一刻!姑娘,我倒有个曲儿,不知道你能不能解?”
入庄子的男人,能哼几支曲儿,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叫人解曲儿的,并不多见,多少都显示出了几分风雅和卖弄,倒让人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我静静地坐着,只听得这主儿唱道: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声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下篆烟残,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叫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听他唱完,我知道,这是一支元曲儿,是以前元人经常传唱的名曲儿。别说元人,从古到今,婊子这个行当,真的是源远流长,歌伎,舞伎,从秦汉三国二晋,到宋元明清,再到这泱泱的中华民国,说不完的故事做不完的梦,诉不完传说的唱不完的歌。
要解这个曲儿,我得好好想一想,不能出了差错。顿了一下,我回了他一个曲儿。
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西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
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纱窗。
意慵慵,轻卷画帘,烧一半清香,留一半清香。荡悠悠,梦绕高堂,曲一半柔肠,断一半柔肠。
这主儿高兴极了,夸我解得巧,解得妙,在屋里拍起了手,赏了我一个玉镯子,亲自戴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托着我的脸,缓缓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向姑娘请教。”
我知道他的用意,但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卖的什么膏药,心里只好暗暗提防着,生怕一不小心失了马蹄,漏了灯油,被人抓了小辫子,吃不了兜着走。我得镇定,含着微笑,不慌不忙地对他说:“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有冒犯,还望爷高抬贵手。”
这主儿吃了一口茶,润润嗓子,不紧不慢地说:
邻家有一女,
半夜去偷情。
无意遇见君,
问伊怎脱身?”
对于这样的问题,其中必然有玄机,我在心里,把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