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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陈皇后在宫车上掀了帘子,看向他。目光不屑,缓缓道,“你便是那个卫青了。”姿态高贵,仿佛从云间望下来。他跪在地上,只能见她双足上的翘角丝履,华贵精致,此生未见。
惊鸿一瞥的容颜。虽然美丽与姐姐卫子夫未必分轩轾,但是气焰煊赫之处,竟能炙人。
这样地女子,只可远远尊敬着,如何能持久的相处。彼时他想,难怪皇上会渐渐的不肯面对她。
到后来,终于废后。他便想,好了,金屋藏娇地年代,过去了。那个女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卫家人面前。
多年过去,连卫子夫都渐渐老了,她却似踏水而来,洗遂了一身的刁蛮骄纵,日色清华,胜于当年。
电光火石之间,卫青脑中闪过很多念头。最重要地一个,是他必然不妙,连忙欲退出。却听陈阿娇含笑拍掌,“长平候既然已经进来了,莫非还存着全身而退的心思?”
“卫青,你当这大汉皇宫是你的长平候府么?”王太后淡淡道。
“臣……不敢。”
“着期门军,”她疲惫的闭了眼,吩咐道,“将长平候押下去。待皇上回宫后再行发落。”
便有期门军上殿,道,“卫将军,请吧。”
卫青无奈站起,安抚的望了望卫子夫,随人而去。
“太后娘娘,”明达看着王太后,有些忧虑,“娘娘是不是累了?”
“不碍事。”王太后轻轻摇首,听殿外内侍禀道,“萧方求见太后娘娘。”淡淡,道,“宣他进来。”
“萧先生怎么这么些时间才到?”
萧方参拜后,淡淡道,“其实草民早就进了宫,只是带草民来的内侍不知为何,忽然不见了踪迹,这才耽误了。”
“哦?”王太后不免看了卫子夫一眼。
“太后娘娘并无大碍。”萧方诊了脉,含笑道。
“如此便多谢萧先生了。”王太后收了手,倦怠道,“哀家有些累了。”
“既然如此,”萧方道,“草民告退。”
“也好,明达,你着人,亲自送萧先生出宫吧。皇后忙了一天,也累了。一并退下吧。这几日,不要出椒房殿了。”
事已至此,卫子夫反而平静下来,安声道,“臣妾遵命。”
明达便躬身,搀起王太后,道,“太后娘娘是不是要回寝殿歇息了? ”
“不,”王太后摇摇手,叹道,“哀家去看看阿娇。”
王太后看见陈阿娇的时候,阿娇正坐在殿上,含笑看一边刘陌与刘初斗嘴玩耍。
“以目前的情况看,阿娇你倒是颇自得其乐。”王太后含笑进来,意味深长道 。
“不然该如何呢?”阿娇故作无奈,“阿娇该哭着跪着说太后娘娘阿娇是冤枉的么?”
“那便不是陈阿娇了。”王太后坐下,吩咐道,“将皇长子与悦宁公主远回长门宫。”
“是。”宫人应道。
“娘亲。”刘初便有些忧虑地看着阿娇。阿娇含笑蹲在她面前,道, “没事,过一会。娘亲便回去陪你和哥哥。”
王太后失笑。“阿娇,你便如此自信,这件事能这样轻易的揭过?”
“阿娇,告诉哀家,你是如何来到哀家长乐宫的鼓撰殿地?”
“今天傍晚,有长乐宫地内侍来长门宫,说太后娘娘宣诏阿娇过来。阿娇便随他来了。”阿娇起身道。垂下眸子,神情无辜。
“哼,”王太后便有些恼恕。“好大的胆子,连哀家的名都敢冒。那名内侍。阿娇可还认得?”
陈阿娇偏头想了想,摇头道,“未必认得了。”
这里面地文章,到现在,已经能看清楚了。只是,出现在鼓撰殿的,怎么会是长平候卫青?这只有一个解释,便是,还有一只手。在里面操纵。而这个人,会是阿娇么?王太后深思着,瞧着阿娇,缓缓道,“阿娇,今日的事,你事前竟半点看不出端倪么?”
“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娇便委屈道。“阿娇但凡知道半点,如何会出现在鼓撰殿?”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在卫子夫受皇宠渐渐凋落的如今,要对付卫青,在鼓撰殿抓了他,再结合这些蛛丝马迹,也足够了。卫青权高位重,皇上依赖但也忌惮。有了这样的错处,多半会闲置他一阵。
而阿娇,到底是妃嫔。虽然众人心中皆明了,陈阿娇断然不会与卫家的人有牵扯。但是孤男寡女,独处一殿,毕竟有损名声。是后宫妃嫔大忌。阿娇不会将自己推到火上炙烤。那么,未央宫里竟然有这样的人才,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同时折损陈卫两家,而不落痕迹么?
王太后这样思虑着,面色却渐渐沉下,道,“阿娇,虽然你多半受人构陷,但毕竟被人看见与卫青同处一殿是事实,哀家命你同卫皇后一样,禁足长门宫,待皇上回来再行发落,你服是不服。”
陈阿娇地眼便涌上泪水,倔强的撇过头去,颤声道,“阿娇遵命。”
她地神情实在惹人怜惜,王太后望着亦不忍,柔声劝道,“皇上英明,必定不会难为你的。”
陈阿娇轻轻应了一声,低低道,“既如此,阿娇就先告退了。”
上林苑
尹婕妤承欢十数日,容颜渐渐娇润起来。上林苑与未央宫隔绝,一切风波都暂时无法波及。她慵懒的起身,由着瑶生伺候梳妆,心下叹息,真愿伴着皇上永驻上林苑,再也不回那座未央宫了。
“娘娘,”内侍尚炎匆匆赶到长宁殿,禀告道,“皇上有旨意,立刻回转长安。请婕妤娘娘准备准备。”
佳萝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拉扯到了青丝。瑶生连忙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尹佳梦却顾不上,问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要回长安?”
“奴婢也不清楚,”尚炎便慢慢道,“今晨长安送来了什么消息,皇上看了后脸色便不好。咬着牙吩咐立刻回长安。比当初来上林苑还要匆忙。”
佳萝的心便渐渐往下沉,刚刚怀着的美好梦想,便在现实面前轻易的破碎。那座未央宫,有着那么多绝色殊华的妃嫔,回去了。皇上还能记得她么?
她便失魂落魄的吩咐,“收拾东西吧。”
纯情地帝王不曾看她一眼,径自登了卸车。
“娘娘,”侍女含笑道,“这些日子,皇上这样宠爱娘娘,回了未央宫,也是好的。”
尹佳萝便虚弱的扯唇笑笑,宠爱,什么样才算是宠爱?她心下犹疑。 如果皇上真的宠爱她,为什么每次承欢的时候看了去,帝王眼里的冰冷锐利都没有融解?
回长安的路程,因为皇帝地命令,走的比来时更疾。仿如疾风暴雨,倏然便回到长安街头。
尹住萝掀帘,看前面的卸车才拐弯,竟不进北司马门,绕道而去。
“皇上要去哪里?”
奉命护送她回宫的校尉策马在她车旁,恭敬禀道,“皇上吩咐,暂时不进未央宫,去了长门。婕妤娘娘请先回宫吧。”
司马门前,一阵北风吹过。尹佳梦便觉得握不住帘,眼睁睁看着车帘落下。华美的卸车消失在眼前。
原来,到底,皇帝心中念着的人,还是陈娘娘。
长门宫前
杨得意伺候刘彻下得车来,便见了依着太后命令守护长门的期门军执着刀楫,整齐跪下,轰然道,“参见皇上。”
刘彻负手站在长门阶前,反停住了脚步。杨得意心下有些奇怪,却自己的分寸,不敢开口。
过了一阵子,刘彻终于轻轻喟叹一声,举步跨进长门宫。
进了般若殿,就闻见一阵熟悉的香味,琵琶声零零落落,行着大礼的宫人跪了满殿,依稀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全是长门宫的旧人。
内殿里,刘初自得其乐的弹了一阵子琵琶,抬首问道,“娘亲,下一段怎么弹呢?”
陈阿娇无奈的看着道,“你手的姿势都没有对。”握着她的手带着弹了一段,果然流畅动听了许多。
刘初便有些心灰,“细君没有娘亲指导,都弹的那么好,为什么我就不行了。”
“你当细君便也是一天就会的么?私下里,她也练了好久呢。”陈阿娇好笑道。
刘彻站在帘外,含笑看着刘初断断续续却不懈的弹着,似乎,和当年的阿娇一样,都没有太高的音律天分,弹出来的调子,不比弹棉花高明多少。若是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弹奏这样水准的曲子,怕他就是不发脾气,也是立刻就喊停的。唯有她们母女,在他前后的岁月,不自觉的容忍。
“父皇,”刘初不经意的抬首,看见他。眼睛一亮,却又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陈阿娇便叹息一声。转过头来,看刘彻掀帘,缓缓踱进来。
“奴婢参见皇上。”绿衣跪下参拜。
当是意料之中吧。面容平静如常的阿娇,刘彻逡巡着阿娇地容颜,明面上虽被幽禁长门宫地阿娇,实在没有半点憔悴的样子。
“皇上不是去了上林苑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娇淡淡问道。
刘彻冷冷撇唇。道,“娇娇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父皇,”刘初心下有气。用劲拉动琵琶琴弦,铮的一声。在雪指上弹出一道血痕。“悦宁公主,”她似乎听不见身边绿衣的惊呼,固执的仰起脸,问道,“我的佳萝姐姐呢?”
——纵然是刘彻也不免有些尴尬。只得轻咳一声,道,“父皇再为你派你一个奴婢好不好?”
刘初看了他一会,抱着琵琶下了地,赤着足。连丝履也不穿,径自出了殿。阿娇看着皱眉,吩咐道,“绿衣,去盯着早早。”
“是。”绿衣屈膝应道,有些忧虑的看了阿娇一眼,随着刘初而去。
“娇娇。”刘彻沉默了一会,回身问道,“告诉朕,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鼓撰殿?”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阿娇道,神情有些哀怨,有些无辜,“阿娇早就与太后娘娘说了,是有内侍说奉太后娘娘地命令,宣阿娇去长乐宫。太后娘娘的懿旨,纵然阿娇也不敢违背,这才去的。”
“呵……”,刘彻冷笑,“母后少在娇娇回宫后见过你,这才会信娇娇地话。娇娇以为凭朕对娇娇的了解,会相信如今地娇娇连宣旨的内侍真假都没有怀疑?”
陈阿娇面无表情,许久之后才道,“阿娇要谢谢皇上对我的看得起么?”
“娇娇的确聪明。”刘彻盯着她,眼神犀利,“如果是卫青之外的任何一个男子,如今的娇娇,大约不会如此轻松的被幽禁在长门宫,但偏偏是卫青。”
这世上,每一个都不会相信,陈阿娇会与卫青有任何的可能。王太后不相信,刘彻也不会相信。
这一步棋虽险,但的确是相当高明。
“娇娇,”刘彻叹道,“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朕无法相信,当年那么单纯天真地娇娇,如今也会了步步谋划。”
“人么,总不能永远单纯天真下去,尤其在跌倒过后。”陈阿娇心不在焉道,“皇上要知道,若不是卫子夫先对付我,我又何至于如此?”
刘彻冷笑,“卫家的事,朕会另外处理,朕却还是想不通,娇娇谋划了一切,为什么还会出现在鼓撰殿?”
这样,固然能进一步坐实卫青的罪名,却也将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纵然人人心明如镜,但身为后宫妃嫔,与外臣夜间独处宫室,又如何避免的过惩处?
“因为,”阿娇回过头去,声音淡淡而萧瑟,“阿娇偏偏想着看,皇上会给阿娇怎样的惩处?”
当年,高居后位的阿娇,罪获巫蛊,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而如今,身居长门,几至一无所有地阿娇,刘彻还能从她身上,夺去什么?她真的,很想着一看。
从长门宫出来,又去看了王太后,刘彻并没有去任何一处妃嫔那里,回到宣室殿,处理积压的政务。
“皇上,”杨得意挑了灯,上前轻轻道,“晚了。”
“唔,”刘彻的脸阴晴不定,吩咐道,“你去期门军那里,把卫青带来。”
聂蒙静静的应了一声,无声退下。过了不久,带着卫青上殿得来。
“罪臣卫青参见皇上。”
刘彻看着跪拜在殿下的卫青,一时间,心中有些感慨。脱去了元朔年间常见的戎装华服,在监看下待了两天,卫青的容色难免有些憔悴,却不失英武。眉宇轩昂。
“卫青。”刘彻冷冷道,“你可知罪?”
卫青沉默了一阵,道,“臣不知”。
在期门军的这两日,他也曾将事情翻来覆去地思考。卫皇后构陷陈娘娘,与他卫青私通宫妃,这两样罪名。到底哪一个对卫家的影响比较大。亦曾想过将错就错,拖下陈阿娇,还姐姐一片得心应手的后宫天地。可念及鼓撰殿那个气质清绝的女子。不知为何,竟有点不忍。
上元夜里。那个女子在漆黑的殿中回过头来,含笑道,“长平候既然已经进来了,莫非还存着全身而退的心思?”
这分明是一个局中局罢了。
他们以为他们方是设局人,却不防欲设计的猎物站在一边,隐秘幽微的笑。
只是,陈阿娇若是有着如此智慧,又何至于在当年的宫斗中,落败得那样惨刻。
但凡没有一个人坚定的保护。只好,自己披荆斩棘。
她既有着如此心思,想必,已经有着准备,面对任何后续来的突发状况吧。何况,当今皇帝实在是英主,彼此的这些小把戏。又有哪些瞒得过他去?
而卫子夫与卫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么多年来,还分得清彼此么?
“当日臣进长乐宫,的确是接了通报。并不知陈娘娘会在鼓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