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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坏曲直!望著爸爸干枯的脸,疲倦的神态,苍白的须发。如果他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也有一则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也饱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说话。他的神情看来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著我:“不要以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过爱情!当它在你门前的时候,抓住它!依萍!记住我的话,时机一纵即逝,不要事后懊悔!”烟雨朦朦41/46
“爸爸!”我喊,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阵剧烈的绞痛,我只能转开头以掩饰我即将进流的泪水。时机一纵即逝,我的时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首诗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泪,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阖拢。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长的谈话和过度的兴奋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著他,于是,他又张开眼睛来看看我,低低说了一句:
“她姓邓,名字叫萍萍,心萍长得很像她!”
说完了这一句,他逐渐的睡著了。我站起身来,轻轻的拉开夹被盖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托住下巴望著他。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姐妹取名字都是什么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视著他,一直凝视著,带著从来没有过的孺慕之情,静静的望著他。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我几乎从早到晚的陪伴著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书桓。虽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损不堪,妈妈疑问而凄凉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忆令我日夜惶然无据。多少的深夜,我把头埋在枕头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书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门远眺,疯狂的期盼奇迹出现,但,我总算撑持了下去。有时,爸爸会用探索的目光望著我,一次,他疑惑的说:
“书桓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他……”仓促间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后才支吾的说:“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著眼睛望著我,我想,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著,爸爸的这句话又把我拖进了痛苦里,书桓,他现在可能已经远在异国了!他和我之间,已隔得太远了!这名字彷佛已经是我在另一个久已逝去的时代中所知道的,所亲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医院看爸爸,才走进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问话。我赶了过去,听到爸爸在兴奋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头在说:
“你们……抓到她,就……就……枪毙掉她……懂不懂?枪毙……”我诧异的看著那些警察和爸爸,怎么回事?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望著警员们问:“有什么事情?”“你是谁?”他们反过来回我。
“我是他女儿!”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么人?”
雪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解的说:
“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姨太太。她怎样?你们在调查什么?”“雪琴!”爸爸兴奋的插了进来说:“已经……抓……抓到了。”“哦,”我恍然的说:“你们已经找到雪姨了吗?”
“你没有看报纸?”一个警员问:“我们破获了一个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现在正在调查,她身边还有个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吗?”走私案!难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气,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样子,冥冥中的神灵并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员的问题:
“不,那个男孩并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儿子!”
“怎么说?”警员盯著我问。“那是姓魏的人的儿子!你们也捉住了姓魏的吗?”我问。
“报上都有!你去看报纸吧!”警员们不耐的说,结束了他们的调查。警察们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这两天的报纸。近来,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头昏脑胀,我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看报纸!我先翻开昨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一条头号新闻立即跳进了我的眼帘:
“基港破获大走私案衣料、化妆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边中号字的小标题是:
“初步估计约值百万余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网
早获情报追踪多日破晓时分一网成擒”
我握著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报导并不长,显然消息还不十分完全。只略谓:因为早就获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的行动,在昨日凌晨时分,终于当他们偷运走私货时人赃俱获。报纸中没有提起雪姨,也没有提到情报来源。可是,显然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给他们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这张报纸,我又找出今天的报,果然,一条消息依然触目的占著第三版头条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庞大资金来源陆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报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会制裁她,如萍死了,“那边”破碎了。到现在为止,我雨夜里站在“那边”的大门前所做过的诅咒和誓言已一一应验了……现在,我该满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著爸爸那张枯干憔悴的,和放射著异样光采的眼睛,竟然满腹怆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过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著天花板,幽幽的说:“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动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闭起来了,一当他阖上眼睛,失去了脸上那最后的,代表生命的两道寒光,他看来就真像一具死尸!我转开头,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了。烟雨朦朦42/46
14
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终于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公。案子判决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尔杰的下落如何,报上既没有提及,我也没有去打听。至于雪姨卷逃的案子,既然财产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事实上,也没有时间再让我去管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旧是清楚的。有时,他竭力想跟我说话,而徒劳的去蠕动他的嘴唇,喉咙里没有声音,舌头无法转动,瞪著的眼睛里冒著火,我可以领略他内心是何等的焦灼、不耐和愤怒。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说话,恨不得有超人的本领,能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接著,他连蠕动嘴唇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转转眼珠,睁眼,及闭眼。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看著生命缓慢的,一点一滴的,从他体内逐渐消失,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有时,望著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会无法忍耐的转开头,而在心中祈求的喊:“干脆让他死吧,干脆让这一切结束吧!这种情形是太残忍,太可怕了!”十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紧绷在骨头上,他的浓眉凸出来,眼睛深陷,颞骨耸立。乍然一看,像极了一具骷髅。黑豹陆振华,历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咤风云,打遍天下,而今,却成了个标准的活尸,无能为力的躺在这儿等死!这就是生命的尽头?未免太可悲了!意识和神志已经成为爸爸最大的敌人,僵硬的躺在那儿,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像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著眼睛,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和老年的悲哀?这些思想显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负担!一天,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看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看到后面,我放下书来,瞪著爸爸发呆。杰克伦敦笔下的“海狼”是一个何等顽强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吗?可是,再顽强的生命也斗不过一死!一时间,我对生命充满了疑惑和玄想,怔怔的落进了沉思里。
爸爸的眼珠转动得很厉害,显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么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的望著我,眼睛是热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几上的茶杯,这是每次他望著我时唯一可表示的要求,用小匙盛了开水,我想喂给他喝。但,他愤愤的闭上了眼睛,我弄错他的意思了。放下杯子,我苯拙而无奈的问:
“你要什么?爸爸?”他徒劳的瞪著我,眼珠瞪得那么大,有多少无法表达的意思在他心中汹涌?我努力想去了解他。但,失去了语言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难以沟通!我呆呆的瞪著他,毫无办法了解他。
“你有痛苦吗?爸爸?你哪儿不舒服吗?”
他的眼睛喷著火,狂怒的乱转一阵,他已经生气了。我皱皱眉,紧接著问:“你想知道什么事吗?我一件件告诉你,好不好?”
于是,我坐在他的床边,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况,一一告诉他:雪姨的判刑,梦萍已出院,尔豪在半工半读……种种种种。当然,我掩饰了坏消息。像房子已卖掉,尔豪住在贫民窟里,梦萍,据说身体一直很坏,以及书桓的离我而去。但,当我说完之后,爸爸依然徒劳的转著眼珠,接著,他失望的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终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床而立,默然的凝视著他。他希望告诉我什么,还是希望我告诉他什么?但愿我能了解他!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有水份从他的眼角渗了出来,沿著眼尾四散的皱纹流下去。我大吃一惊,这比任何事都震动我!陆振华!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泪的!他是一只豹子,顽强的豹子,他不能流泪!我激动的喊:“爸爸!”他重新睁开眼睛,那湿润的眼睛清亮如故,年轻时,这一定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是了,尔豪曾说我有一对爸爸的眼睛,事实上,尔豪也有对爸爸的眼睛!现在,当我面对著爸爸,如同对著尔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绪激荡,而满腹凄情,这一刻,我觉得我是那样和爸爸接近。
爸爸潮湿的眼珠悲哀的凝注在我的脸上,我倚著床,也悲哀的望著他。那一整天,他都用那对潮湿的眼睛默默的跟踪著我。晚上,我疲倦的回到家里,听到一阵钢琴声,弹奏得并不纯熟,不像是妈妈弹的。我敲敲门,琴声停了。给我开门的是方瑜!我惊异的说:“好久没看到你!”方瑜笑笑,没说话,我们上了榻榻米,方瑜倚著钢琴站著,微笑的说:“依萍,你一定会吓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么?”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礼,希望你来观礼。”“你疯了。”我说。“一点都不疯!”“大学呢?”“不念了!”“为什么要这样?”“活在这世界上,你必须找一条路走,是不是?这就是我找的路!此后,我内心只有平静。只有神的意志,再也没有冲突、矛盾、欲望和苦闷!”
“你不是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声说:“你想逃避自己,逃避这个世界,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轻轻说。
我抓住她的手,恳切的说:
“方瑜,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什么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她问。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彷徨,生命的空虚,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决的了。“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你用你的方法解决你的问题。”方瑜说:“我要请问你一句,你解决了吗?”我不语。方瑜说:“你只是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说不定你也会和我一样。”我说。
她笑了笑。我说:“不要!方瑜,你应该读完大学……”
“大学里没有我要的东西!”
“修道院里就有了吗?”我有些生气的说:“据我所知,你要的是爱情!”“那是以前,现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来……”
“我保证你在修道院里……”
“依萍!”她叫。我望著她,于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变她了。沉默了一阵,我握住她的手,轻轻说:
“希望你快乐!”“我也同样希望你。”她说。
我们对望著,彼此凄苦的笑了笑。我明白,我们都不会再快乐了!我们是同样的那种人,给自己织了茧,就再也钻不出来。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到医院里去。一路上,我想著方瑜,想著她的放弃大学而做修女,想著我自己,也想著爸爸,心里迷迷茫茫的。走进爸爸的病室,我笔直的向爸爸的病床走去,心里还在想著那纷纷杂杂的各种问题。直到我已经走到了病床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脚步,呆呆的面对著床,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那张爸爸睡了将近四个月的病床,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了。“陆小姐!”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过来,把手同情的压在我的肩膀上,四个月来,我和她们已经混熟了。
我依然动也不动的站著,脑子里糊涂得厉害,也空洞得厉害,凝视著那张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