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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笙抿了抿唇,小声开口道:“爸爸,我刚才撒谎了,是我听到爸爸回来了,所以故意把衣服上的污泥往音姨身上蹭来引她推我的。”
远航放下心来,看着女儿怯怯的小脸,微笑道:“可是小笙现在主动告诉爸爸了,就是好孩子,还有,别人都不知道爸爸回来了,只有小笙知道,多聪明呀。”
亦笙甜甜笑起,“那是因为我每天都在等爸爸回来,爸爸的脚步声还在老远我就能知道。”
远航的心一紧,那么小的孩子,不是镇日嬉戏忘了时间,而是数着分秒等待父亲归家的脚步声,该是怎样的孤单。
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因为她的母亲和自己的宠爱,在家里多少是受着排斥的,自己在时自然没人敢慢待她分毫,可毕竟自己忙于生意,不在家的时日居多,他从未想过女儿一个人在家的情景竟会是这样。
眼光不受控制的移向墙上女子的浅淡笑容,心底愧疚难受,喉头亦是堵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小亦笙见父亲半晌不说话,却是会错了意,“爸爸,你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撒谎了。”
道歉是诚心的,却也不忘告上那女人一状,“可是是音姨先说妈妈的,我听不太懂,可我知道妈妈才不是她说的那样。”
远航心里愈发难受,搂着女儿勉强放柔了声音,“爸爸没有生气,爸爸只是在想以后应该多抽点时间来陪小笙。”
“真的?”毕竟是孩子,小亦笙的眼睛霎时亮了。
“真的,”远航抚摩着女儿湿漉漉的黑发,“明天送你去学校之前,我们先去看看你妈妈……你要记着,你妈妈是这天下间最美好的女子,谁都比不上她。”
第三回
父女俩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远航应了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他的二女儿,在所有孩子当中排行第三的亦筝。
“爸爸,”亦筝见到父亲也在,有些拘谨的唤了一声,“我来看看妹妹。”
远航点头,温和开口,“你是姐姐,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和妹妹好好相处,知道吗?”
亦筝点头,温静的应了声“是”,亦笙从父亲膝上爬下,笑道:“二姐待我是最好的了,爸爸,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今晚让二姐和我一道睡好不好?”
远航本就极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又正一心愧疚想要弥补,岂有不应的理?当即着人到二楼东边的房间同盛太太知会了一声,又命人到亦筝房间抱过被褥,又陪着两个女儿说了会儿话,方亲自替她们合上了门。
亦筝见父亲关门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拘谨。
她对远航,自是仰慕崇敬,却总不敢如妹妹一般肆意亲近撒娇,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她,还是盛家的几个兄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是羡慕小亦笙的。
只是毕竟都是孩子,还没有他们母亲那样多的心思,再加上小亦笙又是一迳的活泼伶俐,即便母亲总不许他们与她一道玩,私心里他们却都还是喜欢这个小妹妹的。
“小笙你今天跑哪儿去了,可把爸爸急坏了。”就着壁灯微微的光晕,亦筝小声问道。
“我遇到一个哥哥,有坏人欺负他,我就帮他。”亦笙笑眯眯的开口。
“你一个小丫头,能帮什么呀?”亦筝也笑。
“我找巡捕叔叔来帮他呀,我还帮他包扎伤口呢——呀——”
亦笙正不服气的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声惊叫,倒把亦筝吓了一跳,“怎么了小笙?”
“二姐,我用你的帕子给那个哥哥包扎了,然后就留在他那儿了。”亦笙小声道。
亦筝心想,必是今日逛商场时,见妹妹一脸的汗又没带帕子,帮她擦过之后就顺道留给她用的那块。
本来一块帕子,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帕子的右下角挑绣着自己的名字,现下留给了一个陌生男子终是不妥,于是说道:“你知道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吗?帕子上绣了我的名字,明日一早还是叫陈叔去要回来才是。”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亦笙摇头,抱着姐姐的手臂,像小猫一样蹭着告饶,“后来他先走了,我想和他告别都没能够,二姐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亦筝本就是温婉敦静的性子,见事已至此无可回圜,妹妹又一个劲儿的认错,纵使心里面仍有些不舒服,口中已经温言道:“不打紧的,反正日后也不会来往,我也不是没其他用的。倒是你,去了学校一个人,可别再这样毛躁了。”
“恩。”亦笙点头,复又有些依恋的开口道,“二姐,要是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墨梯就好了,那儿可有意思了。”
亦筝虽然由于妹妹总是说起学校的英文、算学、音乐等等课程和“广学会”的种种聚会而觉得新奇有趣,但因为自小受了自己母亲旧式家族大家闺秀般的培养影响过深,总觉得女孩子去到外面抛头露面是不对的,因此心里面也并不因为母亲的极力反对而不能与妹妹同去墨梯女校感到十分遗憾。
当下只是温柔笑道:“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的,再说了,你说的那些演讲、戏剧、组织茶会什么的我可学不来。”
“那是因为你没去,等你去了你自然就会了,墨梯里面好多同学都是姐姐妹妹一起念的,只有我是一个人。”亦笙嘟囔道。
亦筝还是微笑,“你又不是没和姐姐一起念过书,爸爸不是要你也好好学国文的吗?等你放假回家,还是可以和姐姐一道上林先生的课呀。”
“那我以后到国外去念书了,姐姐会和我一起去吗?”亦笙不死心的又问。
“你要到国外念书?”亦筝讶然。
“学校里面好多的姐姐都去了,爸爸说如果我想去的话,等我再大一些他就送我到国外去念书——纪桓哥哥也要去呢。”
“他也要去吗?”亦筝本来并没有太多向往的心,因为妹妹的最后一句话陡然生出许多涟漪。
“大概是的吧,我也是有一次听爸爸和纪伯伯说的。”亦笙一面应着,一面忍住困意,继续游说道,“二姐你也一起去吧,咱们三个人在一起多开心呀。”
亦筝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心里面一片模糊,半晌,只幽幽的叹道,“我也不知道。”
转过头,却见妹妹因累了一天已然睡熟。
她侧过身子替妹妹拉好被子,重又躺下闭上了眼。
第四回
亦筝心里的这一模糊,整整模糊了十年。
十年之后,在妹妹即将赴法的前夕,她在自己秀雅端丽的闺房中,一颗心,被祝福、不舍、兴许还有小小的羡慕,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包裹。
盛太太孙曼龄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女儿在窗前发呆,她自是清楚女儿的心思,或许比亦筝本人更加清楚,关了门,随口问道:“在想什么呢?”
“妈。”亦筝起身,将母亲让到床边坐下。
盛太太看她一眼,“是不是在怪我当年坚持不肯让你进墨梯女校,如今又不肯让你去法国读书?”
“怎么会?”亦筝惊道,随即垂下眼睛,“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好的。”
“如今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为你好倒为谁好去?”盛太太叹了口气,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下,“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有想法的——为什么我同意你哥哥弟弟出去,连你爸爸要送那小丫头出去我也不反对,偏偏就不让你去?”
“我没有的……”亦筝辩道。
盛太太打断她,握了她的手继续道:“一样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女儿所以苛待你。只是你哥哥弟弟是男孩子,自该出去闯一闯长一番见识,可我们女人家,所图的,难道还是江山社稷不成?找一个好人家,有个依靠,有个人知冷着热的过一辈子才是正紧。现在虽然是民国了,但凡是有名望的人家,谁不愿意要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做儿媳妇,那些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应酬交际可以,难不成还真娶回家做正房?”
亦筝脸一红,低了头不说话。
盛太太看她半晌,索性一次说破,“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你自个儿说说,你为什么想去法国,真是想走出家门去见见那花花世界?你为的还不过是纪家慕桓!”
“妈!”亦筝又急又羞。
盛太太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开口:“你以为那小丫头成天没脸没皮的黏着纪桓,现下又追到法兰西,纪桓就会娶她了?你爸爸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反正她妈也死了,我犯不着像白翠音那样成天扯着你爸不依不饶,白白招了他厌,对你们更没好处。所以他要送她上学校,要送她出国通通由他,他爱照着那个女人的遗愿去培养她也由他,怎么都行,我倒要看看,是我教出来的女儿强还是她的。”
“妈,小笙一出世君姨就不在了,都过了那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看不开?”亦筝劝道。
盛太太冷笑,“那你去问问你爸爸,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亦筝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我听说,爸爸和君姨打小就认识了,后来君姨家出事了,她和爸爸才失散了的,后来才去了……去了……”
亦筝脸红红的,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始终说不出那些风月的字眼。
盛太太不冷不热的问她,“听谁说的,你爸爸?还是那小丫头?”
亦筝迟疑半晌,不敢违抗母亲,亦不愿撒谎,垂下眼睛轻道:“吴妈。”
盛太太气极反笑,“我让你少跟那丫头搅和,你不听也罢,现下倒好,连她一个老妈子的话你也当宝贝一样记在心上。”
亦筝不敢再说话,盛太太闭了闭眼,带了丝自嘲又似不屑的开口道:“就如她所说又怎么样,你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个人,到后来他纳了白翠音,我一看那样貌就知道他还没忘情,宠得跟什么似的,我有什么好稀罕的,不过是一个替身,可怜还自以为自个儿多了不起。我原以为,只要那女人不出现也就算了,谁知道偏偏让他们又遇上了——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当年为了她,甚至想休了我和白翠音!”
“妈……”亦筝自是听出了母亲话中的凄凉,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而起。
盛太太对着她摇摇头,接着道:“那时候你奶奶还在,自然不会同意,盛家即便不如以前了,也还是堂堂大家,怎么容得下这种女人进家门?又哭又骂寻死觅活也还是没熬得过你爸的坚持,只好松口让他纳了那女人做三房,你爸是不情愿的,却见你奶奶气病下了没敢在那当口坚持,也是那女人没福气,生了孩子就不行了,连盛家的大门都没迈进一步。”
盛太太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重又开口:“不说这些了,反正你就听我的没错,你纪伯伯可就慕桓这一个独苗,还要靠他撑起纪家呢,给他娶亲,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的。别提纪盛两家关系亲厚了,纪家的生意,就是和我们孙家也是盘根错节的。我跟你舅舅提过,该怎么跟你纪伯伯敲边鼓他心里有数,至于那小丫头,除了仰仗你爸爸疼,她还有什么?再说了,纪太太是最重面子门第的,那小丫头想要进纪家大门,就她那出身……”
盛太太眼神浅淡轻蔑,轻轻嗤笑了下,没有说下去,转而随手翻着当日的报纸,正巧看到一幅军装照片,笑了起来,“瞧瞧,可不是应了现,薄聿铮,那怎么也算是将门之后了,可是今非昔比,薄家垮了,也幸好有冯帅收做了义子,可还是不一样,才接手就生了事端,为什么——出身摆在那儿,不服众哪!换作是冯帅那亲生的公子上阵领兵,可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亦筝不关心时政,也并不认得母亲所说的薄聿铮,当下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好不作声。
盛太太停了停,看女儿低着头一副木头美人的样子,心底也有些来气,又一想到自己福薄没能养活的大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再怎么着,也还是自己的孩子,只要自己样样帮她盘算好了,将来总不叫她吃亏就行。
于是伸手去握女儿的手,“亦筝,妈跟你说这些,就是要你放心。你担心的,挂念的,没想到的,该你的,我早替你打算着了,一样也不会落下,你就安安心心的等着慕桓那孩子从法国回来把你风风光光娶进纪家去。”
第五回
翌日一早,亦筝便由远航亲自送着去往码头,辞行的时候,盛太太看着眼前的少女,笑意盈盈,如同清晨明媚的阳光之下,那一朵柔软芬芳的花朵,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这样漂亮的孩子,如若不是那女人生的,即便是白翠音所出,想必自己都会真心实意去疼着。
可是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没有如果。
盛太太看着丈夫眼中不加掩饰的柔和,心底还是不自觉的被刺了下,面上却是大大方方微笑,“去了那边可不比在家里,一切都要当心。”
亦笙乖巧的点头,“我会的,谢谢龄姨。”
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的走到白翠音跟前,“音姨,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