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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帝停下脚步。
对面的阶梯上,冯太后缓缓下来。
刚升起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轻飘飘的。
“芳菲……”
“陛下,你也来祭祀先帝?”
一口气闷在心底,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天气寒了,你早点回去歇着吧。”
她不以为然,就如跟老朋友聊天一般:“唉,我也是没法。先帝老是阴魂不散地,我每次做梦都梦见他,不来祭拜他,他肯定又要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非常小气,非常自私,你知道,他临终前,差点让我殉葬呢!陛下,你相不相信,人死了后会有灵魂存在?”
弘文帝面色惨白,倒退几步。
仿佛父皇的灵魂,马上就要从那黑色的石碑里面冲出来。
芳菲跨步,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月光下,弘文帝的身子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得如一只鬼一般。
芳菲正要走过,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芳菲还没放开,他已经松手。
芳菲一怔,弘文帝的手,就如一块万年的寒冰。那是大病将来的征兆;她心里微微不安,又微微的怜悯,终于还是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陛下,天气凉了,你早点回去歇着吧。”
罗迦发现真相9
弘文帝没有做声。
“陛下!”
他伸出手,却又缩回去。尽管还隔着那么厚厚的一层衣衫,芳菲也觉得冷,一股直入骨髓的寒冷。就如昔日罗迦生病之前的样子。月光那么惨白,她甚至能看到弘文帝的面容——苍白的,惨淡的,充满了愤怒的绝望!仿佛浑身都在颤抖。
她一惊:“陛下,你?”
弘文帝并不回答,先她转身,几乎是狂奔着下去了。
芳菲慢慢地,也跟着下去了。
回到小木屋,看看时间,才头更;抬起头,才发现一轮圆月就悬在窗口。
忽然想起通灵道长的话:“月圆之夜,是祭祀亲人的好时机。”
自己,真正该去祭祀罗迦一次?临走的时候,也该去看看他吧?
可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再祭祀,他也活不过来了。
她转身回到屋子里,上床就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里,一个人拿着砍刀,拼命地追,追命地喊:“芳菲……你这个恶魔……你这个比魔鬼还可怕的小东西……”
她倏然惊醒。
圆月,已经移动到了床前。
这个该死的罗迦,难道是显灵了?
她翻身跳下来,点燃了蜡烛。明灭的烛光摇曳,照着墙角落的一个大包袱。那是早就准备好的。
她轻轻扣了墙壁,张娘娘应声进来。
她压低了声音:“马都准备好了?”
“好了。”
“我们今晚就出发。”
张娘娘惊讶地低声道:“不是明日么?”
“不!明日不行!必须今晚走。”
弘文帝今晚已经来过了,就不会再来了。而明日,他必然会加强戒备,就更不好走了。连续和弘文帝较量几次,她已经完全明白,自己不走,必然被他带走——一旦回了平城,那就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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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迦发现真相10
旦回了平城,那就真的完了!
山坡上,今晚各种虫子的呢喃仿佛特别多,此起彼伏,合奏出一曲大自然最和谐的乐章。
谁也不知道,冯太后刚一转身,一个人影,就从一株松树上下来。正是她之前躲避的时候呆过的树木;此时,他照旧地下来,她却丝毫没有发觉。
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侍卫们,宫女们带着的包袱。
她要跑了!悄悄地跑了!金蝉脱壳之计。
他靠在松树上,觉得软弱无力,任凭被惊扰的松鼠,一颗颗地摘了松果投掷到他身上;他瞪着月亮,双眼流出泪水来。为什么?为什么昔日父皇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她?为什么父皇就能那么顺利地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可是,到了自己的时候,就算自己死了,她也决不妥协?
自己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女人,原来,竟然是一场泡影。一场幻觉。
初恋的情人,她宁愿爱着死去的人,也不愿意珍惜现在的自己。
一截松枝扫在胸口,仿佛淋漓的鲜血马上就要出来。自己还没皇后,没有儿女,甚至如一个单身汉一般,跟她年岁相当,共过患难,为什么就没有得到爱的资格?为什么就再也不能爱了?
天地之间,才发现自己是孑然一身。
纵然是九五之尊,也是一个没有任何爱人,任何亲人的可怜虫。
曾经以为她是,原来,她竟然不是!
他瞪着那轻盈而远去的身影——她做了最后的告别,便要远走天涯了!
自己唯一的一点念想,就如此被生生掐断了。
他狠狠攒住拳头,狠狠地瞪着那一片宏伟的山麓——父皇的陵墓之处,他避开了历代的祖先们,一个人独居在这里,俯瞰天下。
也俯瞰着自己的感情,笑傲风云——
他从未如此愤怒,甚至那时第一次得知父皇纳了她为昭仪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愤怒——那是再一次被掠夺,再一次被侵犯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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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是冥冥之中,父皇,他也在主宰着一切。
父皇,他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也获得一星半点的幸福?
可是,芳菲的脚步实在太快了,根本就没注意到身后有任何的异常。
夜那么宁静,仙茅草,菟丝子,奈何草,一串一串的野花,北武当,遍地都是各种各样的草药。传说中,服食仙茅草和石钟|乳混合熬制的粥,可以让人长生不老,身轻如燕。还有遍地盛开的黄精,据说,大乱世的时候,一个女婢逃入深山老林里面,一直依靠黄精度日。某一年,她被主家发现,主家就派人去捉拿。在七八名壮汉的围追堵截之下,这个女人,身轻如燕,几上几下,就窜入了两三丈高的山坡,众人奈何她不得,终于在某一次放下一坛酒在她经过的路边,她捡起喝了,醉了,壮汉们才捉住她,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这些年是服用了黄精才能飞檐走壁。
芳菲的脚正好踩住一株黄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此时想起的,全是那些长生不老的秘密,全是那些死而复生的典故。
甚至自己配合弘文帝完成的这一幕完整的计策。
从千叶红到黄精……罗迦,他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通灵道长的话,昔日被忽视了的一切,忽然都跳了出来。
道长,为什么力劝自己要在这个月圆之夜上山?
道长,又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相信——罗迦的灵魂还存在?
她停下了脚步,将前前后后的思绪连起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由于当日愤怒,对于道长的话并不在意,一些关键性的提示,怎么都想不起来。
月亮已经那么圆,那么大,此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刻。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影子,伴随着摇曳的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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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扯下一根,放在嘴里,夏日的黄精,并不柔嫩,也品尝不出什么滋味,而且,她以前服用过,并未变得飞檐走壁的功能。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就如那些死而复生的古老的故事,真假虚实,谁又能分得清清楚楚?
她抛下黄精,大步就往罗迦的陵墓之前走去。
她的脚步那么快,心跳得几乎要滚出胸腔,一些久违的幻想又涌出来。
罗迦,他一定藏在某一个神秘的地方,也许,是某一颗古老的枝丫之间,偷偷地窥视着这一切?
也许,这个月圆之夜,就如狼人一般,要幻化成|人形了?
她奔跑得那么用力,脚步在坚硬的石梯上,踩得蹬蹬蹬的,声音那么清脆,传出去老远,惊扰得树上沉睡的飞鸟,扑棱棱地闪着翅膀。
月白风清,枝丫间,露水的味道那么清澈。
“陛下……”
死寂一般,只有冷漠的几个大字,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影。
墓碑四周,唯有松涛阵阵。
她冷厉的目光,忽然迁移,一扑过去,松树的枝丫间,是一只顽皮的松鼠,在月光下,一只松果就向她扔过来。
她身子一侧,松果掉在地上,砰的一声,寂静而苍凉。
她颓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月光下,是盛开的奈何草,一支一支的,孤独而寂寞;开在顶端的花,如莲蓬一般合拢了,能清晰地看到花瓣上那种淡淡的白色的细毛毛;所以,这种花也称为白头翁。当年,为了给罗迦提炼灸条,她曾经用了这种花的成分,因为它具有散寒驱邪的功效。
灵药尚在,斯人已去。
她折一支奈何草拿在手里,看着那惨惨的白——就如一个女人,红颜白发,所以,才成为了白头翁?
良久,手扶着罗迦的墓碑,忽然很想哭一场,狠狠地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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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的压抑,许久的折磨,那些不堪重负的往事,如大山一般压在心口。她泪眼婆娑,忽然一掌就拍在石碑上:“罗迦,该死的罗迦……你总是骗我,每次都在骗我……”
恨不得摧毁他的坟墓,将他的尸首从地下撅起来。
他可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
这个男人,这个花言巧语的男人,自己的妻子都已经走投无路了,亏得他昔日还口口声声,誓言一辈子要保护自己。假的,都是假的。
可惜,她不是武林高手,那一掌下去,陵墓丝毫无损,唯有自己的手生疼。
痛楚,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轻松,她恨恨的,又是一掌下去:“陛下……该死的陛下……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为什么……”
砰砰砰的,几乎要把手敲碎。
一股热流涌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是血还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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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骗子……我恨死你们了……恨死你们了……”
密室里,几乎是地动山摇。
其实,声音那么微薄。
但是,听见的人,不啻于一场地震。他想起前些日子所见的纷扰:弘文帝和冯太后之间。这事,自己该不该说出去呢?任他之精明,也不曾料到弘文帝想干什么,只以为这二人之间,也许是权利分配上出了点矛盾。毕竟,他看到的是两人在防备上的互相较量——压根就没往私情的方向去想。
因为,有私情的人,是不可能如此戒备森严的。
他担心的,是某种权利的失衡。毕竟,他是出家之人,对于这一点的敏感,完全没想到,根深蒂固的,还是昔日南朝所受到的儒家的思想,以为庶母和继子之间,是不可能发生其他的事情的。但是,出现权力的争斗,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也因此,就更加没法如实汇报,怕分散了室内人的心情。
罗迦发现真相14
现在,听到这擂鼓一般的敲打,就更是以为自己的判断不曾出错。
“天啦,太后这是……她在拿石头砸墓碑……”她打累了,手疼了,开始随手捡起身边的石头了,敲击在坚硬的花岗石上面,发出空空,空空的声音,震得她自己虎口发麻。
黑暗里,那个人影坐得挺直,所有的生机都在迅速地恢复。那敲打的声音,就如美妙的音乐,他笑起来,呵呵地,十分欢乐:“这个死丫头!脾气真是太坏了。也罢,砸烂了就算了。”
“也是,反正那东西也没用。”
“哈哈,反正她不砸烂,我自己也会砸烂的。哈哈哈……”
外面,还是怦怦怦怦的……真怕她马上砸烂了就冲进来。但是,她一击之力,而且只是小石块,除了发泄,什么都做不到。
“等我出去,一定要好好收拾她。对了,你去看她,她怎么说?”
“太后的情绪很不好,对谁都爱理不理的,还要我带信给你,说她再也不会来看你了……”
“她就是这样,鸭死嘴壳硬,不过,她这些小毛病……唉,小毛病而已……你看,这不,她就来了?哈哈哈,她怎么都会来的……”他自信满满,“她才舍不得离开我呢!”
“我暗示了她,叫她今晚务必来一趟……”
“哈哈哈,是该如此,等会儿,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心里甜得如蜜糖一般,只想马上冲出去,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不顾一切,先狠狠地,狠狠地亲她一下,补偿她曾经受过的煎熬,也补偿自己曾经受过的煎熬。
此时,什么国家大事,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儿子天下,统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活着,以后,还会长命百岁地活着。
活着跟她相逢,活着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日子。
如此,她就算有些小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罗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