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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个字就能知道凶吉,真的如此神?”太医允指着旗幡上的“神”字说。
“说着也是白说,测一个字试一下就知道了。”测字先生坐下来微眯起眼睛瞄了一眼太医允身背排竹管、干粮袋,手提乾坤袋的样子。随便写一个字吧。“
太医允在测字先生的目光里感到身体的飘荡,他似乎又闻到太子殿风茄花的草香烟味,他拿起摊上的那支毛笔在四方的黄霉头纸上不假思索写了自己的名字“允”。
面对一个草草的“允”字,测字先生又开始捻自己的胡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给个说法。”太医允说。
测字老头再次盯着太医允的脸面说:“上遇叉为凶,下遇鸟为凤。”
“请你仔细说明一下。”太医允一下子没听明白测字先生的话。
“说白了这一年里你喜忧参半,但还是凶多吉少,我这人是不说假话的。”
测字老头停顿了一下说。
“你接着说吧!”
“上遇叉为凶,也就是说你上面的人如有分歧,发生争斗,最后要蒙害于你,你看,你的‘允’字上面写得开口很大,加上一个‘×’不就是成为一个‘凶’( 兇 )了吗?面你私下去做与鸟类有关的事,就会碰上桃花运,哈哈,你看‘允’的上面是 ‘厶’ ,下面的‘几’内加一‘鸟’不便是‘鳯 ’吗?”
测字老头对自己的解释十分满意,嘴角的微笑里充满面了肥沃的营养。
太医允的脸色在傍晚的冷风里变得十分冷峻。有一层青灰色慢慢爬上了他有些苍白的脸面,他悄悄地把手中的碎银丢在测字老头的摊上。“出神入化”的旗幡在他的脑际飘成飘缈的挽联。他耸了一下身上背着的物什,向西边的白阳山脉走去,他感到有点冷。
在二天的行程之后,太医允在白阳山下一棵空心的古樟树边停下步来,他看到重峦叠嶂的白阳山脉被一团团灰棉花似的云雾包裹得零零乱乱,那棵空心的古樟树在风中现出百年沧桑,太医允的脚底有点隐隐作痛,他三十一岁进宫做太医前,几乎每个月都要上山挖药,那时连狗也不敢走的山路他都爬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脚痛,在王宫呆了五年,不但失去了妻子,还失去了作为民间郎中的一些本能的东西,他从面粉袋里摸出一把炒麦麸塞进嘴巴,他感到自己的嘴巴真像欲望无穷的无底洞,什么东西都能容纳,山珍海味可以细嚼慢咽,炒麦麸也照样能狼吞虎咽,他摇摇排竹筒,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他感到口渴。他想人这东西真怪,昨天喝凉水的时候还在怀念宫里的八宝茶,而现在他更渴望凉水,他知道八宝茶十分遥远。他沿着一条山羊肚肠一样的山道向白阳山的深处走去,他一边寻找毒粟子树,一边寻找山泉凉水。
太医允对自己妻子的思念在寻找鸩鸟的途中日渐强烈,他好几次都看到妻子阿苹雾一样的身影在眼前若隐若现。阿苹确实有一付很好的身板,这个从小在江边长大的渔家女子有一身很好的力气,但又不失水一样的温柔。在与阿苹结婚一年多的日子里,太医允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够强壮,其实在三十多岁年龄的人里他属于精力绝对旺盛的那一类人。他结婚较迟,把阿苹接到家里不到半年,钺王姒环就召他进宫,这样他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太医允,他们的生活随之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阿苹换下麻布缝制的裙裾,瘦削的脸颊上略施脂粉就显得丰满了许多,整个脸蛋就像四月的蜜桃一样诱人。阿苹有一双很好的眼睛,细细的,笑起来眯成月牙一样的细缝,张开来上眼睑 是朦朦胧胧的短睫毛,太医允初次见面时以为她的眼睑得过烂眼皮的毛病,然而真的烂眼皮不会给男人的内心以蠢蠢欲动的感觉的。
太医允的悲哀也就在阿苹四月蜜桃一样的脸蛋和让男人内心蚕爬的眼睑之上,,太医是钺王宫里佣工中等级最高的人了,因而阿苹是超乎所有的女佣,甚至在生活的自由度上是高于妃嫱嫔媵之类的宫中女人的,她只是太医的一个依附,她可以在房外看花,在屋里绣花,她可以随便去那些没有很高等级的家庭串门聊天,谈钺王又招纳了五个美女,话调戏宫女的卫兵被阉割了下身逐出宫外,然而人们的生活总是绝处逢生而乐极生悲的,在太医允二夫妻生活和和睦睦、欢欢快快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给对方以欢愉的时候,太子比路满面淫荡走进了他们的空间。
在白阳山肃瑟的冷风里,太医允记得那是一个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天,满天的白光叫人的眼睛里生出许多闪光的星星点点来,那一天有人来叫太医允。说是钺王的腰痛得不行,让他去推拿,他走出家门时阿苹就倚在门扉上送他,她一手搭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在他走出门扉时掸拂了一下他肩上的一丝灰尘,他回过头去看到阿苹的脸上绽着脉脉的笑容,她的淡绿色的裙裾像七月的嫩荷叶一样潇潇洒洒,从肩头被下来一直挂到脚背,她的腹部巳微微鼓起,巳经六个月了。他给她号过脉,是个男的,再过三个半月,她就要临产。他一看到妻子阿苹微隆 的肚皮,婴儿的响亮啼叫声就在耳朵边亮光光地响起。他报她以微微一笑,他不知道这肩头轻轻一掸,就永久地停留在热辣辣的夏天里了。他走出十多步后,看到太子比路朝妻子阿苹倚着的门扉走去,太子比路还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当时太子比路的嘴角挂着十分潮湿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使得太子比路的整个面庞蒙上一层阴森森的色态。太医允回眸一望时不禁冒出一身冷冷的汗来。钺王姒环的腰巳被自己作践成宛若豆腐袋包裹的豆腐渣,他吃了太多的春药,又抽精拨髓地过多支出,使得腰痛和眼花成了他的终生伴侣。太医允在推拿敲打钺王姒环豆腐渣腰时,心绪依然飞到自己的木质门扉上,太子比路的潮湿笑容一直粘答答鼻涕一样流动在他的思绪里,所以有几个动作他做得很不到位 ,以致令钺王姒环痛得皱起了眉头。太医允在这样的折磨中一下熬过了一个时辰,钺王姒环挥一挥手,太医允就像一只挨枪的豺狗向家里跑去。他在妻子阿苹斜倚过的门扉前怔成一堆化石,他突然感到离家时妻子 阿苹在肩上的轻轻一拂变成一片泛黄的竹简。他看到妻子阿苹在一滩血泊中像一片残败的荷叶蔌蔌抽动,血从她的眼睛、鼻孔和嘴巴里流出来,她嫩绿的裙裾被血染得斑斑点点肝胆俱裂的痛苦写在她抽搐的脸面和颤抖的身躯 上。
太医允像一堆訇然倒塌的石像,跪跌到妻子 阿苹的面前,他用手托起阿苹的项颈。
妻子阿苹从血色的眼泪里射出一丝光亮。“比路——畜生!”她合上眼皮,眼睛 里流出的不知是泪还是血。四月蜜桃一样的阿苹带着她腹中的儿子离太医允而去,太医允在陀螺一样的眩晕中药柜中的八两砒霜巳荡然无存,他感到满天空飘满了太子比路潮湿而肮脏的淫笑,“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女人,只是跟她睡了一回,真会去死。”太子比路在阿苹丧葬之后碰到太子允说:“我赔你二个宫女好了。”
太医允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那样的夏天里他默默走进自己的孤独。
面对药柜上的那只空抽屉,太医允只是痴痴地想,要是有鸩酒,阿苹要死也不会死得这么痛苦。
现在王室里真要他制鸩酒了,他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肚肠小路上,脸上有二滴泪挂下来,他用袖口轻轻地抹去。这时他听到天空中响起了“邦邦”的鸟叫声,这羊皮鼓一样的声音把太医允从思绪的夏天里拉回来,他看到远远的山头上有一片毒粟子林,他可以看见那些神奇无比的鸩鸟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既兴奋又有些恐惧,他又就了一口炒麦麸,并下意识摇了摇排竹筒,水早巳经干了,他发现这山路上很少山溪,但他又清晰地听见隔着山岩有一种流水的声音,他停下来再仔细听了听,那声音确实是从脚边的岩石中传来的,一种强烈的渴望从心底油乎乎地流淌出来,他的嗓子此刻却如干裂的山地。太医允遁着水声向山脊的那一边走去。
他在走出一片毛竹林后,看到白汪汪的潭清水,那清水正是从岩石缝隙中汩汩地流出来的,太医允抑止不住内心的狂躁,三脚并作二步向清水潭边扑去,他的脚凌空腾起,空荡荡的竹排筒巳早早地从脖子上摘下来。跳到潭边的时候,他先把排竹筒放到一边 ,伏下身去想美美地喝一个爽快。
“喂,你不要命了!”
太医允听到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他抬起脸来,看到的是一个头戴小凉帽的眉清目秀的男子。
“这是鸩鸟饮水的地方,人喝了这水走不过这道山坡就会没命”小伙子用手中的一把直嘴钩刀指了指潭边的石头。
太医允立刻看到潭边的石头都如风化的馒头,上面布满了裂痕,而且石头上都是暗黑的斑点,他浑身一阵寒惊。这清潭水是鸩鸟出没饮水之处,一个疏忽,差一点丢了性命。太医允舔舔干裂的嘴唇,从地上捡起排竹筒,感激地看了看戴小凉帽的男子。
“你是个郎中?”小伙子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太医允的脸。
“你怎么看得出来?”太医允突然发觉这个小伙子好像在哪里见过面。“你——我们好像在哪里碰到过。”
小伙子凝神看了看太医允,皱起眉头竭力回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郎中?”太医允在心底估摸这个小伙子以前可能找自己看过病,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那男子嘻嘻一笑,脸颊上竟现出秋水一样的酒窝来,像女人一样可爱。“我看你的眼神鼻翼就知道像郎中,你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张翕鼻翼闻着四周,这除了郎中还能是谁,再说你还有那双修长的手。”
“ 你真细心。”太医允被小伙子的话逗得嘴角也露出了笑意。“不过我 现在真是渴得要命,能指点一下,哪里能找到解渴的水?”
“鸩鸟栖息的地方,没有一处水是可以喝的,你看。”小伙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女人用的银头簪,往水里一浸,银簪很快就变成灰黑色了。
太医允摇扔头沉思了片刻。“总不至于这山上找不到可喝的水吧?”
“怎么会没水喝呢,我就住在山上。你跟我来。”小伙子非常热情地说。
小伙子沿着山路跳跃着向前走去。太医允跟着雀跃的小伙子脚步也轻快起来,沿着山路穿过一片灌木丛,在一片松树林里,太医允看见一间茅屋。茅屋前有一口竹管井在太医允的眼里变成一片金光,他丢下手中的排竹筒,卸下背上的行囊,他把整瓢的水往自己的脸上泼水从嘴里咽下,又从下巴上淌下来。他觉得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他想怪不得“活”字的写法是舌头前加水,人没水喝时真是死一样难过,这一会他感到了全身的疲乏,每一个关节眼都酸溜溜的像是蚂蚁在咬,他干脆脱掉外衣,露出一身精肉,,用汗巾把身子擦得格格发响。
太医允在竹管井前喝水擦身的时候,小伙子放下手中的直嘴钩刀,站在茅屋前静静地看着太医允。他轻轻地咂着嘴唇,嘴角挂着油油的笑。“别受凉了,郎中”小伙子冲着太医允喊了一声。
太医允这才从涸鱼得水的快活中走出来,他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客气话也没说一句就用了人家的水,连人家的名字都没问一下。想到这里他就擦干净身上的水,穿好衣服,走到小伙子身边。
“谢谢了,”太医允说,“我还没有问你名字呢。”
“进屋坐吧!”那男子说“我给你做点饭,喝点酒,把东西拿进屋吧。”小伙子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太医允。
太医允走进用松树和竹子搭成的茅屋,房子简陋但十分整洁,四壁上挂着一些野兽的皮毛,而更多的则是大小小的蛇皮。
“你是捕蛇的?”太医允语气有点兴奋。
小伙子看看太医允点了点头。
“这真是天意。”太医允走到小伙子的旁边,“在这里捕蛇的都知道怎样弶鸩。”
“弶鸩?你是来捉鸩的?小伙子吃了一惊,冒出话来。
太医允说:“你嗓子好像有点毛病,我帮你看看。”
小伙子往后退了退。
太医允一只手搭住小伙子的肩膀,然后火烫一般往后跳了一步,“你是女人,”
太医允从这个男人的脖子上猛然发现这男人是女人装的。
“你一个人住在这丛山里?”太医允在一边坐下来,,他这时才发觉这张脸一见面就像是阿苹,真是没想到会是女的。
“还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出山卖蛇换米去了,大约要三天后才能回来。”装男子的女人脸上的泪就刷一下挂落来,心里的酸楚滚粥一样翻涌。
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