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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跃又贴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
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
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
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穴的方位。小吏的独生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
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
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
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题「四吕庵」
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
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
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
用方巡抚批给他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
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笔亲题的金匾
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
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了,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
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
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
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
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
()
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屁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
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
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
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
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
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洞去活动筋骨,仰面一啾满天星河,不由
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
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
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
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
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
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
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撤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
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
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
不等於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
後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
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去的时间地点原因,
然後作出判斯,帮助愚陋的庄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
院以後,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於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
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
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
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
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
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
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
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
就打,说青年农民耍骚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
()
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一看,
黄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黄牛
悠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脚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
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
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骚
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
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
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
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
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
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 来迎娶大姐碧玉时,
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
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
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
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
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
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
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
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
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
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
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
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
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
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
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
祸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脑後,又拚命去劳作去挣钱
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
()
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
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
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下
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门
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
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
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
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
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
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
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
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
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
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杂
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
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
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
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萝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
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
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
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
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
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
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
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
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
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的人,其
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
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
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
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阴
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尿,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
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
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
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
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
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会书书儿
。」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
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
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
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
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
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
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
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
苗。白鹿跑过以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阴沟湿地里
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
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
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