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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和官军兜圈圈,跟咱根本没啥交葛;只有葛条沟那一帮子是咱的祸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连窝儿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机会。”大拇指说:“葛条沟辛虎那俩货脑子里安了一个
转轴儿。四乡闹农协闹得红火那阵儿,你的那个姓鹿的共产党头儿找他,三说两说
他就随了共产党;农协塌火了官家追杀游击队,他扔了共产党游击队牌号儿又找出
土匪的旗旗子!这种人谁敢信?这俩货而今比咱难受,游击队恨他想收拾他,他也
叼空想收拾游击队;他急着想扩充力量对付游击队,拉我跟他合伙,我不干!跟这
种货谁敢共事?他就想掇我的摊子端我的老窝儿。一句话,这货不除终究是咱的祸
根!”
黑娃还是冷冷地重复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窝端了!”
“好!”大拇指举起酒碗说,“咱们就开始准备这件大活儿吧!”
黑娃饮下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脑子里没有转轴儿,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说:“夜个黑间有人个来寻你,我让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问:“谁?谁还来寻我?”
大拇指笑笑:“你进门就知道了。”
黑娃走进自己的山洞,惊得叫起来:“哦呀兆鹏……”
第二十二章
黑妓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辩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交臂呼
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褐
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看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茬住了
前又盖住了屁股,黑色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饿麻六道
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有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全都污
染着草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干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
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与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
色制服的潇洒精干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
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寻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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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黄|色,像是蒙了一层黄|色的瓷釉。
鹿兆鹏仍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头说:“要
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
而今人强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做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
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装黑烟的吊盏油灯错黄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
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
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妈
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
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
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暴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草山寨一下
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设想
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
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
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见习
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荐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长抱
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情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
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暴动
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还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
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们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
此完结了。”黑娃问:“事情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暴动的时光,想没
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
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
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
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
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猎肉
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句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
”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黑娃立
即敏锐地做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
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下说。要说明日跟大拇指当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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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鹏说:“那当然。你还是很义气。”黑娃说:“天快明了,咱们睡觉。明日个
跟大拇指当面说。”
黑娃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杆上吊着的灯盏已经点火,在夕阳的红光
里闪耀。那是一只生铁铸成的盆子,里面装着麻油,燃着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
黑烟滚滚,空中飘浮着未燃尽的烟袖絮子。这是重要宴庆的信号。伙房里接连传出
煎油爆炒的脆响。弟兄们出出进进嘻嘻嚷嚷,显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着。他找到大
拇指的洞|穴,大拇指兴致勃勃地说:“弟兄们好久没有团圆了,今日个慰劳一顿,
二来为你解解心烦;三来嘛,你有朋友到来,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
就是我的朋友,理应款待。”黑娃想告诉大拇指兆鹏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声说:
“先吃了饭再说。”
大吃猛喝一毕,尚未醉的倒的土匪们练开了功夫,有的练拳,有的舞刀,有的
练枪法,有的练爬树翻墙,有的练捆缚敌手,倒显得生龙活虎,黑娃引看兆鹏进入
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喧,不讲客套单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说你想入伙?”
“是的。”兆鹏点点头。
“真的?”大拇指套问。
“真的。”兆鹏平静地肯定。
“你把‘真的’这话连说三遍”大拇指盯着他说。“看你能不能说得出来?”
“好咧好咧!”兆鹏释然笑了,“说真的也真的,说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
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说,充满了自信,声音的平静愈显出透里知底
的给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纳进你的游击队。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还算得准。”兆鹏也很平静,没有一丝被戳穿的尴尬,坦然
笑着反问,“真要这样,你说行不行呢?”
“天爷!空里的鹰地上的狼,飞的和跑的拢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轻俏地调侃
起来,“你是堂堂共产党头儿,我是土匪,咋也拢不到一搭喀!”
“咱俩差不多。搁秤上吊-吊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鹏也是一腔调侃的调儿,
“滋水县通辑我悬赏一千块硬洋,县赏通辑你也是大洋一千块,咱俩值的一个价码
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里凝结的紧张气氛顿然松弛下来;他始终
没有说话,斟酌了三人之间的关系而决定自己不必开口;他只期望这两个人之间不
发生冲突,无论谈判的结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图扩延刚刚出现的轻松
气氛,就以打浑的口气,说“滋水县的‘共匪’头子和土匪头子值的一个价码!了
哇了哇!”
兆鹏适时地掌握着松活了的气氛:“我了解你。你是个灵醒(聪明)的木匠。
你是个不怎么样的和尚。你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红军指挥官,这一点我肯定无疑。
你当山里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才来找你的……”
大拇指收敛了笑,冷冷地说:“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庙当和尚那阵子就知道
你。你也是个灵醒人。但我这个寨子里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关系,黑娃是个
可靠的义气的人。黑娃愿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还有哪些弟兄情愿跟黑娃一搭投靠
游击队也都放他们走,我还让他们把家伙一起带走……”
黑娃打断大拇指的话说:“大哥你说哪里话!我跟你绝无二心,可以指天为誓
……”
兆鹏坦率地表白说:“我刚才说了; 我是瞅中你这块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
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你说的是真话。我明白,无论谁家当权
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国民党悬赏捉我,日后有一天共产党把事形成了,还
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夭,你兆鹏坐江山拾掇我的时光,能给我一个浑全
的尸首就遂心了。”
兆鹏由地动了情:“这又何苦哩?你一进红军队伍就会明白,你肯定比当土匪
活得畅愉。告诉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击队,我们已建立起来一个正儿八经的红
军军团,军长是正儿八经的黄浦军校训练出来的……”
大拇指并不动心:“我刚才把话说到尽头了,黑娃愿意走就跟你走,还有哪些
弟兄愿意走的话也跟你走,家伙都随手带走。我算义气了吧?旁的话你再甭说了,
你日后能给我一个浑全尸首就算义气之交咧!”
黑娃再次上有:“我而今连尸首浑全不浑全都不顾虑。”兆鹏笑笑说:“我也
没想让你当下跟我走。我跟你打个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时候想开了,再给
我打个招呼,我来接应。”
大拇指说:“那好……日后再说吧!”
兆鹏说:“我们肯定会见面的。”
半年以后,他们果然又见面的,鹿兆鹏作为俘虏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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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马回来报告大拇指,有一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人马闯进山来,在离山口几十里的
章坪镇安营下寨,遭到了政府军的包围,一个军的人马给连窝捂死了,剩下的分成
几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离他们山寨三十来里的双岔沟歇下了,大约二十来人。双
岔沟只有三五户人家,住得散散落落,这一股红军就住在沟梁上的茹姓人家城。大
拇指当即叫来二拇指黑娃,让探马把这件事再述一遍,然后问:“兄弟,你看这活
做得做不得?”黑娃说:“油水厚不厚?红军些秕谷瘦皮,谅也没多厚油水。”探
马插话说:“他们都捐一杆快枪。”黑娃又问:“这一杆子红军打哪儿来的?是不
是山里那几股游击队的一股儿?”探马说:“山里那几段游击队全是本地猴儿,滑
得黄鳝一样。这杆子红军是从山外闯进来,人生地不熟,刚进山就给捂住了。弄不
清哪达来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儿。”黑娃说:“大哥你定点儿。你看中那二十几杆
快枪的话,我带弟兄们去拿回来就是了。”大姆指却不象黑娃那样轻松:“本来嘛,
咱们跟红军游击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车,各辗各的辙。黑娃你心里本不愿
意挫红军。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红军有丝连才这么说。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红军。这回
不同。这杆子来路不明的红军蹬踏到黑窟窿里了,撞到舅家门板了,出山是绝然出
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过上两天,让葛条沟那帮子扫风着了的话,非吃不结,
红军手里的快枪就落到他们手里了。这样子的话,不如咱们先动手把家伙缴了……”
黑娃听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们。”黑娃站在往常发号施令
的石阶上,连连发出三声尖锐的唿哨,匪徒弟兄们便从各个角落拥到平场上来,作
为大殿的山洞里灯盏齐发。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阶上部署行动:“从双岔沟两边摸
上去包围姓茹的那一家,记住:只缴家伙,不准伤人,缴下枪来放人走;不许开枪,
只准吓诈,实在缴不下枪来,放走算求。”弟兄问:“咱们不开枪,他们要朝咱们
开枪咋办?”大拇指沉吟一下说:“万不得已要开枪……只许打三枪!”在最后确
定谁领头去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黑娃执意去, 大拇指毫不动摇地说:“轮我的食,
轮到你守窝了。”
完全是万无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拼杀。天空落着夏季里不大常见的蒙蒙雾雨,
山道湿滑,伸手不见五指。土匪们灵如猿猴,一直摸到双岔沟梁上站岗放哨的卫兵
脚下,一个土匪蹿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双腿把他撂倒,另一个上匪同时把一块烂布
塞进他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