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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啥我给你做啥。哈!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
你做啥我吃啥。”白嘉轩大幅度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
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侍,其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
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
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
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鸽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
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
天天吃老鸹头。”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揣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
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拦草撒料,说:“三哥,
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
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
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轩
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
“三哥吃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
“三哥吃饭呀,你聋咧?”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
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
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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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的忸怩动作,显然都不
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你不是三哥你
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白
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
的忸怩姿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
出素常浑重的嗓门:“嘉轩,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
扑到嘉轩对面,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
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 主仆二人走
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
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着一口锅的主人给
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拘谨而又
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
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
坐到鹿三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一声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
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
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
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
啥人嘛族长?我是个表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表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
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
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打鹿三。鹿三三
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气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小伙子
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只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
三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
光瞧着围在马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打破他的生活习惯,
顶多迷糊了一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中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
眼,感到一身轻松,然后捞起拐杖出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
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
里看见了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
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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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烟烟未儿。那烟管是一根
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的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开口,
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鹿
三鬼魂附体的疯张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
嘉轩转过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鸡不叫
狗不咬时分才上路,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
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土
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
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
干净,说到底我是个表子。可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
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
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
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
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
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
妙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
”说着就推塌小车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张起来了。众人
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肴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
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
不胜!”白嘉轩一手拄着拐杖,仰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
“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
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中。阎王要是说你这个表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
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了忽儿变出一副渥滑的腔调:“噢
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
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再把你推到车轱
辘底下,让车辗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么着
折腾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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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死,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评理,看看谁上刀
山下油锅,谁折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妖精。不管
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
着嘴吊着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帮的老老少少损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
受罪……”鹿三刚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呜呀不得子了!你滑头,你请法官
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高上跳下来朝门口扑去,又从门口
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红马暴躁地踢踏起来,鹿三又钻
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一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
的小罗筛,右手执一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刀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又
矮,黄脸,右耳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
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
“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啥?”一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
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
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
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
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摇摇头指指天色就走了,
害怕鸡叫。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持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
轳把吊水,只是眼神有点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
亏,过一段自己就好了,响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双手轻盈地
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一骨碌
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说:“你再去叫法官,我再
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
“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
白嘉轩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
杆烟袋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鹿三正给牛槽
里添草,而且问他:“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
话音刚落,鹿三然把搅椿子一摔,又变出那个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
还哄我?我一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
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走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
断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村指着鹿三的鼻梁:“谁我
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坐在石桌
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阳从房檐退缩
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构思完成。又是傍
晚,西斜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
忽然嗅到一股焚烧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气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
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出口处,看见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
院前的平场上和已经坍塌了窑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
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闪耀,一堆堆黄表纸燃起的火焰骤起
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拥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
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
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视着满
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
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蜡烛,然后把拐杖甩
到腰后,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随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
来的头儿,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
公开了一个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
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