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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圆听话地戴上了墨镜。此刻,她真想一头扑进你的怀里,将她所有的哀怨向你尽情倾诉。她痴痴地望着你,紧紧地攥着你的手。唇间颤抖了半天,说道,“黄方又瘦又小,又不懂事,你可要多帮助他,你也要多加小心……别忘了来信……”
你“嗯”了一声,猛然间心头一阵酸楚。你抽出了被她紧攥着的手,头也不回地朝车厢里走去。
你和黄方走进车厢,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来。隔窗望去,几团白云飘浮在蔚蓝色的天空上。老天爷还是不随你愿,没能让昨夜那场狂风暴雨下它七七四十九天。你的愿望总是落空。你闭上了眼睛。再见吧,东直门往西、西直门往东、地安门往北、安定门往南的那些胡同。再见吧,大字报覆盖的大学、中学和小学。再见吧,支离破败的护城河。再见吧,北海。再见吧,景山。再见吧,什刹海还有后海。再见吧,地安门。再见吧,安定门、地坛和青年湖公园。再见吧,合义斋炒肝包子铺。再见吧,后门桥废品收购站和那两位给予了你近六百元收入的收购员阿姨。再见吧,“耗子”。再见吧,黄圆。再见吧,爸爸妈妈。北京,我这儿跟你道别呢,你听见没有?
你睁开眼睛,看到黄圆夹在车窗前拥挤的人群中,正对坐在自己对面的黄方叮嘱着什么。你下意识地朝远处望了一眼,蓦地发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你的爸爸妈妈正站在那里,手拉着手,向自己这边张望着却不敢靠前,顿时,你的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说好不来的,怎么还是来了。你从车窗探出了身子,向他们挥着手,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列车就要启动了,车厢门已经关闭。黄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将黄圆推向一旁。
“姐,你靠后点儿,你的话我都记住了。”黄方边说边从窗口探出身子,神情焦急地向另一个窗口处招呼着,“张老师……您快过来,快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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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满脸兴奋地挤了过来。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到了北大荒,你一定要认认真真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耗子”高声说着,难得她竟头一次对你们露出了笑容。“还有你,李迪克,你要注意,要改造自己……”她的话音未落,只见黄方猛地抽出了那只与她握在一起的手,弓着身子,抡圆了一个嘴巴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耗子”被扇了个趔趄,眼镜被打出去老远。“耗子”被这意想不到的大嘴巴煽得目瞪口呆。
“耗子,你还不知道你叫‘耗子’呢吧,没有了眼镜你更像‘耗子’了,不信你回家照照去,保准特像。”黄方缩回身子,坐回到座位上,嬉笑着,“‘耗子’,我会想你的,再见。”
走前应办的事,又被黄方临时增加了一件。
列车启动了,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在“耗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在车内车外的一片唏嘘声中缓缓地驶出站台。
“你这手真漂亮!”这次,轮到你夸奖黄方了,“简直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还算可以吧,也是受了你的启发。”黄方得意地说,“我这人就是即兴发挥比较好。”
你们俩都笑了起来,但你们的笑声很快就被车厢内的唏嘘声淹没了。
车轮飞快地转动着,远处近旁的景物,被你们一掠而过。
“咱们还能回来吗?”黄方问。
“不知道。”你说,“但我会想北京的。”
“我现在就想了,”黄方说,“还有我姐姐。”
沉默的钟楼 22(1)
你们乘坐的火车在行驶了将近五十个小时之后,停在了离边境城市鹤岗约有几十公里的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在被告之就此下车后,已经沉闷下来的车厢里又再次活跃了起来。同学们纷纷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涌下列车。
正午时分,天气阴沉沉的,像是刚下过雨,路面上一片泥泞。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是刚跳下铁路路基,鞋子便陷进了泥水里。路面上的泥很粘,每走一步鞋子便会被粘下来一次,弄得大家狼狈极了。有同学开玩笑说,我现在明白李主任讲的水泥路是什么路了,就是连水带泥和成的路、一走一陷的路。
离铁路不远是一条南北向的国防公路,公路的西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农田,东侧有一条笔直的土路,很宽,路两侧有一些红砖房,还有一幢二层的灰砖小楼,那便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团部。
你们这一千多人一步一蹭地背着行李挪到了团部前面后,在那里站了半个小时,才又被告之,统统到团部后面的中学操场去集合。
操场很大,边缘的地方长着茂盛的野草,坑洼的地方积着雨水,你们站在泥泞中等待着团首长的接见。接见之前,男生、女生被分开,排成了两个方阵。不一会儿,团首长们出现了,团长走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是团政委、参谋长等十几名现役军人。这些人中,你没有见到李主任。团长披着一件马裤呢军大衣,脸上笑眯眯的,身材魁梧,一看便知是行伍出身。看到团长身上的军大衣,你才感到天气的阴冷,显然,这里要比炎热的北京差上十几度,也就是在那会儿,你才觉出自己切切实实地踏在了北大荒的土地上。
“同志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成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百多万军垦战士中的一员了……”政委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了他声音宏亮,富于激|情的讲话。他在首先讲述了国际、国内形势后,又谈到了兵团战士的光荣使命,整个讲话并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基本上同李主任的讲话如出一辙,但口才却是同样的出色。
政委讲话之后,军务股长开始进行人员分配。与此同时,几十辆拖斗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进了操场里。男生方阵的人员分配很简单,台上一念,一连八十人,台下便从方阵中划出几列人,二连一百人,再从方阵中划出一部分人。被分配到连的人,就去操场边上去找本连来接人的拖拉机,连人带行李上车去等着。女生方阵的人员分配就显得有些复杂了。第一步,先让所有女生排成单列从团首长就座的主席台前一一通过,在这一过程中,有部分女生被军务股长叫到了一旁。然后,没被叫到一旁的女生再排成方阵,像男生那样进行分配。你发现,凡被叫出队列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挺漂亮。后来你才知道,这些女生是准备留在团部担任话务员、保密员、招待所服务员和军人服务社的售货员等工作的。很显然,农业连队的一切都要比在团部艰苦的多。脸蛋也能决定命运,那是社会这所大学校给你上的第一课。
非常幸运的是,你和黄方都被分配到了六连,那里离团部大约五十多里地。拖拉机开回到连里时,天色已近黄昏了。你们跳下拖拉机,看到连队的东、西、南三面是望不到尽头的原野,北面不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随车回来的连里的老职工说,那里就是小兴安岭。一听到小兴安岭四个字,你们当中有几个同学兴奋得想立即就去看一看,毕竟那是你们多少次在书本中神游过的地方,但没有得到批准。站在路口等候你们的一位副连长,将你们直接带到了食堂吃饭。
所谓的食堂就是一间较大些的土坯房,里面黑洞洞的,大约有五、六十平米的样子,早早地点起了油灯。迎接你们的第一顿饭是大楂子粥,玉米面窝头和咸菜。大楂子粥就是用未经粉碎的玉米粒直接熬成的稀饭,半干不稀,这种食物你在北大荒吃了八年。食堂里没有饭桌和椅子,只有数排两头用砖头摞起,上面横着一块长木板的座位,吃饭时就用此当桌子,开会时用此当椅子。你们同来的共有两批,五十五个人。一些人见此饭菜都觉得实在无法下咽,纷纷拿出从北京带来的面包、饼干等食品充饥。你当时背包里其实也有面包,但没敢拿出来,你从“耗子”那里接受过此类教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的。 你注意到,同在食堂里吃饭的还有比你们早来一年或半年的知青,有北京的、天津的、上海的、哈尔滨的,他们一个个表情冷漠,衣衫褴褛,疲惫的像是不想同任何人说上一句话,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远处,并没有显露出热情欢迎你们的样子。他们的目光中,没有新鲜和好奇,更多的似乎是戒备和审视,这使你困惑不解。
饭后,你们就地参加了连里召开的欢迎会。会很短,只是由指导员说了几句,便由连长开始分班。从连长的讲话中你们得知,目前连里正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一是由于连日阴雨,以致地里的上万亩黄豆无法进行机械收割,现在全连上下都已经下地人工收割,进度缓慢;二是由于新来了你们,团部要求连里在上冻前,务必要盖起两栋宿舍,建房所需建材全部自行解决。连里要求你们做好准备,从明天起就要投入到这两大会战中去。
会战,是你们在当年最为惧怕也是使用频率最高的用词。春播会战、夏锄会战、秋收会战、水利会战、积肥会战,再加上一些突击性和临时性的会战,一年到头一个接着一个,且年年如此。会战期间没有作息时间,天刚蒙蒙亮便要出工,一直干到天黑下来实在无法干活儿了为止,一天三顿饭都在会战现场吃,不分冬夏,时间标准就是连长嘴中的那支哨子。晚上回到连里只有半个小时洗涮和吃饭的时间,马上便是开会,开展政治运动或进行政治学习,一年四季差不多都要熬到夜里十一点左右才能休息。第二天早晨四点多最迟不超过五点钟,起床号一响马上就又开始新一天的会战了。
沉默的钟楼 22(2)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所属各团主要分布在三江平原,这里昼长夜短,在夏季的一些日子里,这里的夜晚竟仅有五个多小时。难怪当时在北大荒的知青口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插队就算插对了,就冲着大会战这一项,能去插队就别来兵团,尤其是别来北大荒。因为无论在任何农村插队,知青们要是真累得爬不上炕、起不来床时,他可以不要工分地休息上一天,但在兵团绝对不行。这里实行的完全是军事化(恐怕还不准确,似乎用监狱式管理更为恰当些)管理,这里只认病假条,没有病假条一律得出工。而得到病假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必须患有三十八度以上高烧才行,别的什么头疼、腰疼、腿疼、肚子疼之类毛病都不可能得到病假条。即便是你发高烧,但只要能起床下地,也还是要安排你一些轻活,诸如烧水、送饭、烧炕等活计。
从来到连里到你睡下,大约也就是三个小时时间,你的头上、脸上、手上、脚腕上,所有身体没被衣服遮盖的地方,都被北大荒特有的个大、疯狂的蚊子咬了无数的包。所有新到的人都是如此,几个女生甚至被咬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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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当你躺在一间茅草房里的地铺上,透过房顶上的窟窿望着天上的星星时,你意识到,新的生活真正开始了。地铺上很挤,每个人只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带来的被褥根本无法铺开,你就那样合衣躺了一宿。
沉默的钟楼 23(1)
应当说,每一个年轻人都是有着强烈的上进心的。当他所处的环境适宜时,他便会朝着社会所希望他能够做到的方向去拼命努力。你就是这样。
在你被分配到窑地里干活以后,你仅用了一个星期便完成了从学习别人、为别人打下手到独立操作这一过渡,并在第二个星期就不可思议地创造了单人日脱一千二百块砖坯的最高纪录。你的这一举动,得到班长、排长和连长的表扬。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你发现,一个人无论他干活儿有多快,如果没有时间上的保证,也甭想达到日脱砖坯一千块以上。因为晾坯场地狭小,而砖坯从脱出到半干,达到能立起来上架的程度,在阳光下起码需要四个小时以上的晾晒时间。为此,你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推土、拉沙、挑水、和泥,再将昨日脱下的砖坯上架风干,将这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以后才去吃早饭,吃完饭后马上脱坯,这样就能保证每天能脱三拨砖坯,而别人只能脱两拨。
每天晚上干完活儿后,你还到砖窑前去跟老职工学习烧窑的技术。望着砖窑里被烧得通红的砖坯,你天真地认为,自己也许就会像这些红砖一样,在广阔天地里百炼成钢,成为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接班人。
一天晚上,连长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当时你正在顶替一位去吃饭的老职工烧窑,看着你麻利的添火动作,连长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你们一块伏在窑口处,望着窑里被烧得通红的砖坯,火光映红着你们的脸,那一刻,你觉得又神圣又温暖。连长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你一一回答。连长说,好好努力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