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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楼-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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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全没了气力,嘴里不再出声,只是一下重似一下地杖击着你。他们脱去了你的鞋子,开始用棍棒槌击你的脚掌。你感到难以忍受了,那不仅是一种钻心的疼痛,更像是一股电流在电击你的身体,从脚心传向大脑,再从大脑传到耳朵、心脏、胃部、腹部、再到膝盖,最后在腹部和膝盖处集结处痉挛、绞痛。终于,你昏死过去。在昏死过去前的那一瞬间,你突然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下来,安静极了,似乎只有一群蜜蜂在你耳边嗡嗡作响,浑身上下没有了疼痛,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你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
  
沉默的钟楼 33(2)
窗外,黄方痛苦万分地闭上了眼睛。自从你被带到连部后,他一直就躲在不远处偷窥。他眼含泪水地看着你惨遭毒打,自己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真令他心如刀绞。他抑制着自己一阵猛似一阵的想闯进屋里的冲动,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反复地告诫着自己,冷静,千万别冲进去,那样除了把自己也搭上,根本救不了你,什么作用也不顶,只会更坏事!沉住气,等机会,更重要的是想主意。
  再一次的审讯仍然是在午夜。当你重新睁开眼睛,首先感到的是刺眼的灯光。你发现不仅自己的手腕和脚腕被捆着,而且你的腹部也被一根宽大的皮带缚着,上次被打劈了的椅子又被换成了新的,你依旧被层层缠绕的绳子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令你一点儿都动弹不得。你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觉得它很厚,你想嘴唇一定肿胀得十分可怕。你试着抬起眼皮,但上下的眼皮粘在一起,你想眼皮也一定肿胀的十分可怕。透过迷雾般粘住的眼睫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你费力地辨认着,终于辨认出,站在你近前的人是刘大林!导演终于出场了。
  “你终于醒了,这就好。”刘大林连着说了两遍,弯下腰,像一片云雾似的遮住了你。“这些人太不像话了,把你身上当成烟灰缸了。”他摸着你被烫得伤痕累累、布满了无数细小麻坑的胸膛,说,“我一定得处分他们……怎么样,想通了吗?”
  你摇了摇头作为回答。
  你当时还不懂得真正的审问者并不打人,他靠谈话、威胁、利诱和突然袭击。因为真正的审问者知道,高明而出色的审问并不在于肉体折磨,而在于折磨受审人的心理。因为他知道,遍体鳞伤的受审者一定会高兴地把希望寄托在那些仅仅用语言来折磨他的人身上。因为他知道,在经历过无数痛苦之后,受审者一般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对继续受到的酷刑的抵抗力,花样翻新和持续加重的肉体折磨,常常不会产生预想的效果,反而会增强你的抵抗心理。真正高明的审问者,总是在第一幕或连续几幕落下之后才开始露面。他和蔼地提出问题,耐心地等你回答,敏捷地研究和思考你们之间的对话,甚至能够长时间地、假装高明地容忍来自被审者的轻蔑和沉默。他能够吃透你的心理,从中发现被审者致命的心理弱点,并在关键时刻给你一击,使你产生恐惧、怀疑、无所适从,直至最后完全垮下来。不幸的是你遇到了这样的对手,刘大林尽管还不能做到十全十美,无懈可击,但对付你这样毫无受审经历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他坐在你的面前,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吩咐打手们将你的双手解开,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没有松开绑在你腿上的绳索。他掏出香烟递给你,并为你点上,又递给了你一杯水,完全摆出一副聊天的架式。
  看着你将那杯水一饮而尽,刘大林又向打手们吩咐道,“去打两壶开水,再到我办公桌上把从北京带来的好茶也拿过来。”
  茶水沏上了,屋里飘散着茉莉花茶淡淡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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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已至此这四个字你明白吧?”刘大林边问边在你手边放了一盒香烟和火柴。“我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承认现实。什么是现实呢?就是连里,不,是团里价值昂贵的种马被人故意害死了,而你作为一名主要的嫌疑犯被连里扣押起来,这就是现实。我说的这些绝不是没有意义的重复,而是一种完全出于善意的提醒,对于你来说,承认这种现实非常重要。一般来说,处在你现在这样一种境况下,头脑并不是十分清醒,自负、固执、仇恨,整个人处在一种失去理智的、不计后果的、顽固对抗的情绪当中而难以自拔。”
  他停顿下来,呷了一口茶,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后又坐在了你的对面直视着你。
  “你沉默,这很好,沉默就意味着同意,就意味着咱们之间已经开始可以说上话了,不能说全部,起码你也是部分地同意了我的观点。我现在就来帮你分析一下你目前所处的现实,我逐条地分析,你看是不是有些道理。
  我先来假设你配合连里工作,承认犯罪事实的好处。一是你可以尽快地得以解脱,只要你承认下来,明天就可以恢复自由。你还很年轻,今年才十九岁吧,今后的人生道路还长着呢。列宁都说过,要允许青年人犯错误,也要允许青年人改正错误。你何苦非要在此与连里较劲,与自己过不去呢?尽管你出身于反动家庭,但能否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啊。
  二是可以令你的父母不至于因为你的问题而加剧他们本来已十分难熬的困境。他们都已经被轰回农村劳动改造去了,这些连里早已经掌握,如果我们将你的情况向当地的党组织和贫下中农们通报过去,那他们会得到些什么呢?
  三是你不但可以救己还可以救人。案发现场只有你和吴树人两个人,非常清楚,作案者非你即他。平日里,我看你是个挺精明的人,怎么轮到这事就犯起糊涂来了呢,不但糊涂,而且还不够仗义。吴树人和你的身份不同,这一点你清楚吧?你是知青,无论你犯了什么事儿,也改变不了你的知青身份。对待知青,即便他是一个犯了事的知青,党的政策总还是教育为主吧。而吴树人就不同了,他是刑满就业的劳改犯,是阶级敌人,对付他和对待你,党的政策是截然不同的。当然,咱们今天是关起门来说话,要说吴树人这辈子也不容易,年轻轻的就进了监狱,这么大岁数了,手又被炸坏了,还拉扯着个孩子……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你还教那孩子打球,你难道就忍心明天我们也把吴树人抓进来?
  
沉默的钟楼 33(3)
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将这件事承认下来,当然处理肯定是要处理的,就算是劳改吧,时间也不会长,半年,最多一年这事就算过去了,一风吹,你仍旧还是知青嘛!”
  你抽动了一下。你心里很清楚,眼下这事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刘大林为了不使他的丑事败露而对你进行的一场陷害。他们想通过这件事,逼迫你就犯,并永远闭嘴。你也想过,即便是躲过了这件事,也还是难以逃脱他们为你设置的其它圈套。
  本来,从一开始,也就是从你被关押起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横下了一条心,就是不承认,无论他们采取什么办法。你倒要看看他们会如何对待你?你不相信,他刘大林能一手遮天,你不相信,他们在没有任何口供和证据的情况下,敢把你打死。但现在,听刘大林这么一说,你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一想到从小便跟着老吴受苦,从没有得到过母爱的吴歌,如果再没有了父亲,一想到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和她那时常流露出的孤独、哀怨、无依无靠的神情,就觉得如果自己要是硬抗下去,不承认下来,倒真的是个罪犯了。起码,对吴歌来说是这样。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老吴尽快地解脱出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吴歌再受到一丝伤害。
    刘大林似乎已经看出来他攻心为上的策略起了作用。他面带微笑地为你的茶杯里斟满了水,说道,“还用我再来帮你分析,如果你不承认下来的坏处吗?我看没必要了吧……你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你的心情,这很好,这就是和组织配合的态度,这就是对党的态度。党不是抽象的,对党的态度也不是抽象的,大多数情况下它都非常具体,就看你对党的某一项政策、某一次号召、某一级组织及这个党组织负责人的态度如何。具体到目前,就看你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如何,是积极配合还是消极对抗,我说的这些你明白吗?”他边说边不失时机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递到你的眼前。“看看吧,材料我已经替你写好了,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就可以了。”
  你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张纸,随即又扭过头去,并没有做出要接受的样子。
  “看来你暂时还没有彻底想通,没关系。”刘大林把那张纸放在了你身旁的凳子上。“我走后,你可以再仔细地看一看,思想转化嘛,有时是很痛苦的,总需要一个过程,组织上有这个耐心等你。我知道你平日里劳动很卖力气,也有要求进步的表现,王连长还说过,你曾经表示过想要入党的想法,这都很好嘛,好好考虑一下吧,组织上相信你。”说罢,刘大林转身走出屋去,不但将那盒香烟留给了你,而且还吩咐那帮打手们给你送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这一夜你一会儿也没有合眼,你翻来覆去地看着刘大林留下的那张纸,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在你眼前一会儿浮现出吴歌那满含期待的神情,一会儿又浮现出你想像中的自己戴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被监督劳动的情景。你权衡再三,犹豫再三,真是拿不定主意这个字到底签还是不签。黎明时分,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如果自己抗到底,就是不签这个字,刘大林他们能把自己怎样呢?把自己根本就没有干过的一桩罪行承担下来,这是不是也有点儿太窝囊了?既然这事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他们就没必要非将老吴抓起来,刘大林讲的这些其实是抓住了你的心理要害,是在利用你对老吴父女的同情心理在威胁你。想到这些,你的心里开始踏实下来。拖下去,你想,就这样拖下去,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招数?
  当然,眼前的路似乎还有一条,那就是逃跑,但那肯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儿,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起码需要黄方的全力配合。而现在你俩根本无法见面,但你坚信黄方在外面一定不会没有行动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与你见面。你又恢复了信心,打定主意拖延下去。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你坚持拖延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看到刘大林又采取什么新的动作。你感到,你和刘大林之间正较量着耐力,沉不住气又没有新办法的一方将是这场较量的失败者。
  
沉默的钟楼 34(1)
由于刘二林加入了审讯你的专案组,所以在他的极力建议下,也将黄方从运输机组撤换下来,安排他到田间拖拉机组干活,主要是上夜班翻地、耕地。比起搞运输,这种单调枯燥,每日像夜猫子似的白天睡觉、夜里干活的节奏,没两天就令黄方感到难以忍受了。为了逃避这活,他推脱自己患上了夜盲症,在翻、耕地时故意甩下大片的田边地角,起垅时也走得歪歪斜斜,两边差得八丈远。机务排长见此情景,只好将他替换下来,改为让他夜里在几处田间作业的拖拉机手送饭。黄方很高兴地接受下来这份活计,此活不但轻松,更重要地是他可以在夜间公开活动,随时找机会与你接触。
  这天夜里,他像往常那样在大约十一点左右来到食堂,取出为拖拉机手们预备好的夜班饭,再用一条破旧的棉被将装着饭菜的十几个饭盒裹成一个包袱,用一根镐把挑在肩上。就在他走出食堂时,突然发现食堂后边的小屋里亮着灯,里面还有谈话声。他警觉地四下看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凑到小屋窗外侧耳听着。
  平时,这间小屋是专门用来招待来连检查工作的上级首长们吃饭的地方。自打刘大林将他的办公室改作审讯室后,这里便成了刘大林的办公室,他和他的那帮打手们常在这里吃饭和商议事情。
  小屋的窗帘挡得很严实,但黄方能够凭借说话声听出屋里都有谁。
  “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呀,”黄方听出是天津知青小魏在说,“他总这么死抗着,咱们太被动,听通讯员今天回来说,团里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那倒不怕,”刘二林说,“反正咱们有证据,不怕他不认账。”
  “有什么证据?”刘大林说,“这案子要是总拖着结不了,对咱们很不利,你们没听这两天姓王的一个劲儿地催咱们先放人吗?”
  刘大林指的姓王的,显然是在指王连长。
  “那怎么办?”刘二林焦急地问。
  “本来我是打算将这个案子搞清楚了,再向团里汇报,但现在看来可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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