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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皱起眉头,被人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他可不喜欢。但是,他把不悦和不耐按压回去,努力表现顺服的样子,希望能因而让欧吉安教他些什么,因为他渴望学习,渴望获得力量。然而格得似乎也开始认为,随便跟从哪个药草夫或村野术士出来散步,都可以学得多些了。等到两人环山路西行,过了巍斯,走入荒僻的森林以后,格得更是愈来愈不明白,欧吉安这位伟大的法师究竟有什么伟大,他又有什么魔法。因为每逢下雨,欧吉安连每个天候师都晓得的挪移暴雨术也不说。像弓忒岛或英拉德岛这种术士云集的岛屿,常可能看到乌云缓缓从这边跌到那边从这处滚到那处,因为法术会不断把乌云排挤到另一处,直到海面上方两可以放心落下的地方为止。可是,欧吉安却任凭大雨爱落哪儿就落哪儿,他只会找棵丰茂的枞树,躺在树下而已。格得蹲在滴雨的树丛间,湿淋淋地生着闷气,他想不通要是过度明智而不知使用,那么空有力量,又有何用?他倒宁愿早跟随谷区那个老天候师,当他徒弟,至少还可以干着身于睡觉。格得一语不发,没把内心的想法讲出来。他的师傅微微笑着,后来就在雨中睡着了。
日回后第一场大雪降在弓忒山巅时,师徒俩才柢达锐亚白镇欧吉安的家。锐亚白小镇座落在高陵的岩石边上,镇名的意思是“隼鹰巢”。进高踞山陵的镇上,可以远望弓忒深港和港口塔房,也可以见到船只进出雄武双崖之间的海湾闸门。向西极目,越过海洋,可依稀看出欧瑞尼亚岛的蓝色群山。欧瑞尼亚岛是内环诸岛的极东岛屿。
法师的木屋虽大,搭建又牢固,但里面用来取暖的,却与十杨村的茅屋一样,是壁炉和烟囱,而不是火坑。整栋屋子就是一个房间,其中一侧的外面盖了羊舍。西墙有个壁龛似的凹处,格得就睡那儿。草床的上方有扇窗户,看出去可以望见大海,但窗板得常常关着,以防着整个冬天由西边和北边猛吹过来的强风。
格得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阴暗温暖的久天,日日所闻,不是屋外吹袭的风雨,就是下雪时的寂静。他开始学写字,并阅读《赫语符文六百》。他很高兴能学习这项知识,因为少了这一项,那些强闻死记的咒语、法术,就无法赋予一个人真正的本领。群岛区的赫语虽不比其它的人类语言多有魔力,却根源于太古语。太古语里,所有物象的名称都是真名,若想看懂太古语,就得先学习符文,这种早在普世岛屿浮出海洋之时就写成的符号。
仍然没有奇事及魔法发生。整个冬天不外乎翻动符文书沉重的书页、落两、下雪;欧吉安也许在漫游冰冷的树林后返家,也许在照顾羊群后进门,把沾黏在靴子上的雪花跺去,静静地在炉火旁坐下。接着,法师聆听许久不语,那沉默会充塞整个房间,充塞格得的心思,一直到连欧吉安都似乎忘了话语是什么声音;等到欧吉安终于开口,就宛如他当时才破天荒发明了话语似的,然而欧吉安讲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诸如面包和饮水、天气和睡眠之类的简单小事。
春天来临时,转眼明亮起来。欧吉安时常派格得到锐亚白镇上方的草坡采集药草,还告诉格得,爱待多久就待多久,让他整天自有,走过雨水满注的溪流河岸,穿越阳光下的树林和湿润的绿色旷野。格得每一回都高高兴兴地出门,到晚上才回来;但他也没忘记药草的事,爬山、闲逛、涉溪、探险时,他都留意寻找,每次总会采些回来。有一次,他走到两条溪流之间的草地,上面长满了一种叫“白圣花”的野花。由于这种花很稀有,深受医者称道,所以格得第二天又去摘,结果有个人比他更早到,是个女孩。他见过那女孩,晓得她是锐亚白老镇主的女儿。格得原本不想与她攀谈,她却走过来,愉快地向他问好:“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雀鹰,是我们法师的高徒。真希望你告欣我一点法术!”
格得低头注视着轻触她白裙裙缘的那些白花,起初他感到害羞和不悦,几乎没回答什么,但女孩继续讲,她大方、无虑、自发的态度让格得也慢慢觉得轻松起来。女孩个儿高,年龄与格得相仿,面色蜡黄,肤色淡得近乎白。村里的人都说,她母亲来自瓯司可岛或某个谙如此类的外岛。女孩长长的直发垂下来,宛如一直黑色瀑布。格得认为她长得很丑,但就在谈话间,他内心却渐渐产生一股欲望,想取悦她,赢得她的钦佩。女孩促使他谈起以前怎么用计操雾弄影打败卡耳格战士的整个故事。她聆听时,好像又入神又佩服,却没说什么赞美之词。不一会儿,她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能把鸟兽叫到你身边吗?”
“能呀。”格得说。
他知道草地上方的悬崖里有个隼鹰巢,于是便叫隼鹰的名字,把牠召唤下来。隼鹰飞来,却不肯栖息在格得的腕上,显然是因为女孩在场而退却。只听这隼鹰大叫一声,鼓动有条纹的宽大双翼后,就飞上天空了。
“这种让隼鹰过来的魔咒,叫做什么?”
“召唤术。”
“你也有办法叫亡灵到你身边吗?”
由于刚才隼鹰没有完全遵从格得的召唤,所以格得以为她是用这个问题在取笑他。他才不让她取笑呢,便平静地说:“我想召唤,就有办法。”
“召唤魂灵不是很难,很危险吗?”
“难是难,但,危险吗?”格得耸肩。
这一次,他确信女孩两眼都有佩服之色。
“你也能施展爱情魔咒吗?”
“那又不是什么精湛的本领。”
“也对,”女孩说:“随便哪个村野女巫都会。那你会变换咒语吗?你能像大家讲的巫师那样,随意变换自己的外形吗?”
格得又一次不确定她是不是藉问题来取笑他,所以再度答道:“我想变,就有办法。”
女孩开始央求格得随意变个身形,老鹰、公牛、火焰、树木都可以。格得以师傅说过的一些闪烁言辞暂时搪塞女孩,却不晓得要是女孩巧言劝诱,他该怎么断然拒绝;而且,他也不晓得自己相不相信刚刚夸下的海口。他推说法师师傅等着他回家,便离开了,第二天也没有回到那片草地上。
但,隔一天他又去了。他告诉自己,应该趁着花儿盛开,多采些花回来。去时,女孩也在那儿,两人还一同赤脚踩着湿软的草地,用力拔出地上的白圣花。春阳高照,女孩与格得说话时,就和弓忒村的牧羊女一样兴高采烈。她又问到格得魇法,还睁大双眼聆听他讲述的种种,使格得又开始自夸自擂。接着,女孩问他是否不肯施展变换咒语,当格得再度推托,女孩就注视着他把脸上的黑发拨到后面,说:“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怕呢。”
她有点轻视地微微一笑,说:“大概是你还太年轻了。”
这句话格得可咽不下去。他没多说什么,但决心证明自己的本事给她看。他对她说,要是她想看,明天再来这个草地,说完后就离开了。格得回到家时,师傅还没回来。他直接走向书架,把架上那两本《民俗书》拿下东。那两本书,欧吉安还没在他面前翻过。
他翻寻自身变形术的记载,可是由于符文读起来速度慢,而且也看不太懂,所以他找不到。这两本书十分古老,是欧吉安从他的师傅“远观者”赫雷那里得来;而“远观者”
赫雷又从他的师傅佩若高大法师那里得来,如此可以一直追溯到神话时代。书中的字又小又怪,而且经过历代不同的笔迹复写、补遗,如今书写那些笔迹的人都已归于尘土了。不过,格得勉强读着,倒也零零星星看懂一些。由于那女孩的问题和取笑一直在他心里盘旋,所以他一翻到召唤亡灵那一页,就停下来。
正富格得读着,把那些符文和记号一个个破解厘清时,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恐惧。他两眼仿佛被钉牢般无法移开,直到读完整个咒语为止。
他抬起头,发现屋内已暗了下来。他刚刚一直没有燃烟,就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低头俯视书页,已经无法看清书中的符文了,然而那股恐惧却在他内心扩大,好像要把他捆绑在椅子上似的。他感觉发冷,转头环视时,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贴伏在关阖的门上,是一团没有形状、比黑暗更黑暗的黑影。那团黑影好像要朝他靠近,还低语着,轻声叫唤着他,但是他听不仅那些话。
这时,房门霍然大开,一个周身绽放白光的男子走进屋子。那巨大明亮的形体突然激烈地大声说话,驱散了黑影,细小的呼唤声也因而消失。
格得内心的恐惧虽然就此逝去,但他依旧极度不安--因为周身发亮站在门口的,正是法师欧吉安,他手里的那根橡木杖,也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法师没说什么,他经过格得身边,把油灯燃亮,再把书放回架上。这时他才转头到男孩说:“施展那种法术,一定会使你的力量和性命陷入险境。你是为了那种法术,才翻阅那两本书的吗?”
“不是的,师傅。”男孩先是嚅嚅,然后才羞愧地告诉欧吉安他在找什么,还有寻找的原因。
“你不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那女孩的母亲是镇主的妻子,也是个女蛊巫。”
欧吉安的确说过一次,但格得不太留意。现在他才知道,欧吉安告诉他的每一件事,都有充分的理由。
“那女孩本身也已经是半个女巫了。说不定就是母亲派女儿来找你攀谈的。刚才把书翻到你读的那一页,说不定也是她。她效劳的那些力量不同于我效劳的,我不了解她的意念,但是我知道她对我没有善意。格得,你仔细听好,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危险必然环绕力量,正如黑影必然环绕光亮?魔法不是我们为了好玩或让人称赞而玩的游戏。想想看我们法术里说的每个字、做的每项行动,若不是向善,就是向恶。所以在张口或是行动之前,一定要知道事后的代价!”
由于羞愧使然,格得大喊:“你什么也没教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自从跟你一起住了以后,我就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东西也没看到--”
“现在你已经看到一些东西了,”大法师说,“就在我进来时,那黑暗的门边。”
格得默然无语。
由于屋里冷,欧吉安跪在壁炉边生火,把炉火点燃。当时他仍屈着膝平静地对格得说:
“格得,我的小隼鹰,你不用绑在我身边或服效于我。当初并不是你来找我,而是我去找你。你的年纪还太轻,不能做这种选择,但我也不能代你选择。要是你真的那么想学,我就送你去柔克岛,'奇+书+网'所有高明的法术都在那里教授,任何你有心想学的技艺,你都能在那里学到,因为你的力量很强大--但我希望那比你的自尊心还要强。我也愿意把你留在这儿跟着我,因为我有的,正是你缺乏的,但是我也不会留着你,违背你的意愿。
现在你自己决定,要留在锐亚白,还是去柔克岛。”
格得呆立在那儿,内心惶惑。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渐渐喜爱这个名叫欧吉安的人了,他曾经一触便医好他,也不曾发怒。格得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爱他。他注视着斜倚在烟囱一隅的木杖,想起那木杖刚才绽放的光芒,驱走了黑暗中的邪恶。他很渴望留在欧吉安身边,继续同他游走森林,久久远远好学习如何沈静。可是,另一种渴望也在他心中跃动不止,他期待光荣,也想要行动。要娴熟法术,追随欧吉安似乎是一条漫漫长路,一条耗费时日的无名小径,而他其实或许可以迎着风,直接航向内极海,登上“智者之岛”,那里的空气因魔法而明亮,还有大法师在奇迹中行走。
“师傅,我去柔克岛。”他说。
就这样,数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晨,欧吉安陪格得从高陵的陡坡大步下来,走了十五哩路到达弓忒岛的大港口。看守弓忒城雕龙大门的守卫,一见法师贺临,立刻举剑下跪相迎。守卫认得欧吉安,他们一向待他为上宾,一方面是遵照城主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愿,因为十年前欧吉安曾让该城免于震灾。要不是有欧吉安,那场地震早就把富有人家的塔楼夷为平地、震落岩石猛力封堵雄武双崖间的海峡了。当时,幸亏欧吉安对弓忒山说话,安抚它,如同镇服一只受惊吓的猛兽,这才平定高陵的崖壁颤动。格得曾听人提起这件事,而此刻,他惊见守卫都向他沈静的师传下跪,才又想起这件轶事。
他仰目一瞥这个曾经镇服地震的人,几乎感到畏惧,但是,欧吉安的面容平精如昔。
他们往下走到码头,港口长连忙过来欢迎欧吉安,询问有何需要效劳之处。法师说明情况,港口长立刻表示有艘船要开往内极海,格得可以当旅客乘船。“他要是会法术,他们说不定还可以请他担任捕风人,因为那艘船上没有天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