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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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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与纸上那渐趋凄苦激越的字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知道什么时候,桑桑从床上爬了起来,小侍女披着单衣站在他身旁,默默看着字上的那些字,然后抬起小脸疑问地看着他。
    “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写,我只是临摹。”宁缺解释道:“那位前人当年祖坟被掘,虽然马上被修复,却无法赶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郁愤写了这么几句话。”
    桑桑点了点头,但看她眼中的迷惘神情,大概还是不大清楚,宁缺笑了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临摹这篇名帖至少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么样的痛能够贯穿心肝,何样的事能让人临纸感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后,雨便停了。
    那轮被春雨洗过的太阳格外清丽,照在幽静临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筑檐角还有那堵灰墙都涂上了一层秀色。老笔斋铺门大开,宁缺坐在圈椅中捧着卷闲书看着,偶尔被书中内容带的眉头微蹙或是喜笑颜开,便端起茶壶饮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闲的闲书中间夹着一张被油浸透了的纸,永远不会被雨水打湿的字迹在油纸里显得非常清晰,他此时没有看书而是在看这张纸。
    这张油纸是卓尔临死之前塞进墙砖里的,上面记录着廖廖几个人名,一些行踪喜好之类的情报,宁缺不知道这张纸和卓尔的死亡有没有关系,但他至少清楚一点,如果要让卓尔死的有价值或者说死后能快活一些,那么他应该做些什么。
    油纸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张贻琦。
    张贻琦官居帝国御史台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这位张御史当年还是位署监察御史时,负责襄助审理宣威将军林光远叛国一案,而当他升为御史台主簿时,又是调查燕境灭村案官员中的一员。
    十三年时间从正八品上升到从六品下,怎么看也算不上是官运亨通,但宁缺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此人在那两椿案子里面扮演的角色,夏侯大将军能够借事杀敌,能够从屠村案脱身,这人明显发挥了一名御史能够发挥的作用。
    那么,你便死吧。
    ……
    ……
    注:王羲之的丧乱帖。
    (201109182125修订)


第三十七章 寻寻觅觅青楼何在
    御史台品秩不高权力不小,从六品的侍御史,在帝国官僚体系里实际已经可以算做是重要人物,这种人进出之地戒备森严,无论在衙门还是在府邸身边都会有不少下属护卫,一个穷卖字儿的少年要在唐帝国的都城长安杀死一位御史,这听上去有些玄幻,而且还是惯走个人英雄主义的东方玄幻。
    但宁缺根本没有考虑过怎样才能杀死对方。在他看来,杀人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他这段生命历程的最初便开始于一场谋杀,其后在岷山在边塞在草原在北山道口,他的刀锋箭尖之下不知倒下了多少野兽和人类。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怎样杀死御史张贻琦还不被人发现——再如何信任自己的杀人技,可面对着强大唐帝国的治安衙门,想到长安城里那些深不可测的强者,他很清楚如果事后不能迅速脱身,自己肯定也只有简单去死这个下场。
    油纸上关于张贻琦的资料很少,对宁缺的计划而言也并不合用,除了其中一条:御史张贻琦性情方正严肃,但是听说暗底里好色之疾极为严重,私底下经常出入风月之地。只是此人家有悍妻,又背着御史的名声,所以去买欢时格外谨慎小心,卓尔毕竟只是军部的一个底层谍子,始终没有查到此人经常去的青楼是哪家。
    “长安城里有这么多楼子,你会去哪家呢?”
    宁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推翻了先前跟踪对方找到那间青楼的念头,既然军部的专业谍子都没能用这种常规方法查到张贻琦的销魂屋在何处,那么这名御史一定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而像这等官员的起居喜好,想必茶馆里爱唠的长安百姓们也不会太在意,所以他很难从市井巷坊里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变得有些麻烦。
    撑着下颌盯着雨后清阳怔怔看了很久,他忽然站了起来。
    他此刻心情豁然开朗,终于明白这事儿和在岷山里打猎、在草原上砍柴没有什么两样,既然想知道那头老熊那窝马贼在哪里,又没有老猎人心好的将军给你提供地图,那么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这双脚走进岷山走进草原,去看树皮上磨损的痕迹、野草里干了的粪便,被埋在泥下的火堆余灰。
    他是个好猎人,优秀的砍柴者,他能够通过这些细节判断那头老熊藏在哪个山坳、可曾受伤,可以判断那窝马贼有多少人、可曾离开梳碧湖。那么他相信自己一定也能通过亲自观察到的那些细节,判断出一名大唐御史的起居习惯,找到无声无息杀死他的方法,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走进长安城。
    “我要出门逛逛。”宁缺伸了个懒腰,对桑桑交待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桑桑追到门口扶门问道:“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跟着去?”
    宁缺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回答道:“有些地方你可不能跟着去。”
    ……
    ……
    走在阳光清漫的长安街头,宁缺的心情变得不错起来,那场春雨里的血被他刻意淡忘,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异乡游学的少年书生,先去那间书局退掉已经看完的几本闲书,然后便开始在御史台和张府之间不停游荡。
    接下来的一天,他走在柳树荫下,站在糖人摊旁,隔着人群远远注视着那位面容方正、不怒而威的御史大人出了御史台,回了自家府,看着这位御史大人身旁孔武有力的随从,看着街巷间纪律森严的治安军,看着偶尔疾驰过身旁的羽林军骁骑,愈发确定自己不能用当街暴起杀人这种莽法子。
    整整一个白天看似没有什么收获。傍晚时分张府府门大开,御史大人似是赴某人正式宴请,御史夫人和几位穿着打扮应该是妾侍的女子相送出门,街上的闲汉们笑着指着那处说着艳羡的话,在茶铺里喝凉茶的宁缺却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除了那位表情冷漠身材干瘦的夫人之外,那几位妾侍生的都极为丰腴。
    男人对女人的审美爱好,向来不是通过妻子体现,而是通过小妾或者说情人体现,娶老婆有时候是因为门第因为金钱因为前途……可能还有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而他们收小妾或是情人的目的很简单,纯粹是要符合在性方面的想法。
    “喜欢丰满的姑娘啊。”宁缺望着像鹌鹑一样老实站在主母身后、眼睛里却不时流露出得意狡黠的妾侍们,笑着在心中默默想道。
    跟着御史大人的轿子走出四条街,看着那轿进入某处巍峨壮观的亲王府邸,宁缺静静看了亲王府大门两眼,然后转身随意走到某热闹地,寻了位闲汉问道:“这位朋友,我想知道,咱长安城里面有没有哪个楼子的姑娘以丰腴著称?”
    这话问的很蠢,但在递过一块银角子之后,再蠢的问题都能得到不那么蠢的答案,在那名闲汉眼中,宁缺顿时变成一个外地来长安的有钱脸嫩土包子书生,取笑了两声后,却极有职业道德地抱着茶壶向他好生介绍了下长安城里的风月行当。
    听着那比书院入院试真题卷还要繁复的名称,宁缺揉了揉眉角,苦笑说道:“太多了,话说最贵的是哪几家?而且要环境安静些。”
    ……
    ……
    拿着几家著名青楼的名称地址,宁缺在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头寻寻觅觅,在那风流之地流连犹豫,有的楼子他并没有进去,只看外观和周遭环境便确定那位御史大人肯定不是此间常客,这纯粹是一种猎人的直觉。
    问题是他实在是不擅长在这种地方打猎,被那些门口的龟公殷勤招唤客气相送却始终没有进去,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待走到名单上第四家青楼外时,他已经发现自己这种方式不止是蠢而且是极蠢。
    长安城里这多青楼,环境清幽贵气不少,而哪家楼子里不会有些身子丰腴的红牌姑娘?这般像头熊瞎子般去胡乱碰撞,想碰到那头老熊的机会是不是太少了些。
    当他在这家青楼外流连半晌后悻悻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那些清脆的笑声在长安街上飘的极远,引来无数人的注视。
    宁缺蓦然回首,只见那处青楼灯火阑珊,尚未开工的伊人们倚栏而笑,楼间红袖乱招,似是在取笑某个脸嫩不敢进来的少年。
    “太欺负人了!”
    他掂了掂袖子里沉甸甸的银袋,看着楼上那些眼波流媚格格直笑的漂亮妓女们,把心一横,把头一仰,一掀书生衫前摆,意气风发便走进了他的新时代。
    (201109182127修订)


第三十八章 花酒果子,意料中事
    进青楼是为了查张贻琦的行踪,进青楼是为了替卓尔报仇,进青楼是为了给燕境惨被屠杀的村民们寻公道,进青楼是为了为将军府惨死的满府人觅正义!
    ——宁缺这般想着走进了这间青楼,然后很诚恳地认识到这些借口都很操蛋,如果他坚持这种看法,小黑子肯定会浑身雨水自冥间归来狠狠给他一脚。
    因为想着这些事情,也是因为即将掀开人生一个新的篇章,他的心情很紧张,进楼后才想起自己没有看清楼外挂着的招牌,而事实上这间青楼根本没有挂招牌。
    在两个小厮的殷勤招呼下,他走过一方小院,走进灯火通明的楼里。
    随意扫视楼内大堂几眼,宁缺脸上表情虽然平静如常,心情却有些惊愕,发现这家青楼外面看着热闹欢腾,里面却是非常清静,和一般的青楼极不一样。当然他没有进过青楼,只是当年带着桑桑去治病、去买太上感应篇时,曾经在昌平远远看过两眼妓寨,那么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间青楼和他的想像非常不一样。
    大堂内案明几亮,丝竹清盈而不淫,中间一方铺着红毯的舞台上,几名腰身袅婷的女子正在拨琴弄弦,神情专注于乐器,清丽的眉眼间一片温柔,却并没有向台下三三两两的客人投以投好或挑弄的目光。
    进得大堂,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先前楼内那些姑娘们倚在栏边招着红袖取笑他的声音,变得极远而不可闻,只是紧接着,楼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宁缺猜到肯定是那些姑娘们冲到这边来看自己,赶紧低头掩饰脸上的尴尬。
    小厮轻声询问他需要些什么服务,倒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又是楼里姑娘们打趣的对象便有丝毫不恭敬,宁缺捏捏袖中的银袋,暗自猜忖从桑桑处偷来的几十两银子大概在这地界儿也玩不了什么,便随意指了张角落里一方酒桌。
    一壶清酒,两盘瓜子硬果,四碟甜酥点心,冷热毛巾各一,即便是盛瓜子壳的小桶也是件极清美的漆器,黑漆间点着红梅,十分漂亮。所有这些加起来,直接让宁缺掏出了四两银子,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冤,因为此间的服务与豪奢陈设细节,对他这个在边塞呆了多年的苦孩子而言,实在是从未经历过的享受。
    酒喝了两盅,果子吃了几粒,舞台上的丝竹换作了舞蹈,轻衫下裹着的胴体随乐声旋转跳跃,举手有白腻现,投足便见紧绷线条,先前一片清静的大堂气氛也随之变得暖洋洋暖昧起来。
    大厅里那几桌客人身旁都坐着巧笑倩兮身眉眼柔顺的姑娘,此时气氛如夜将至,男女之间的距离自然也就变得更近了些,依偎相伴你侬我侬,偶有朱唇奉上便浅尝辄止,至于那些笼在广袖里的手正在摸索怎样的柔软,就不得而知了,但或许是这楼子规矩大,倒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亲热画面出现。
    只是如此一来,一人坐在角落里的宁缺便顿时显得与场间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孤家寡人般的他身旁没有姑娘相陪,在这种地方着实有些尴尬,尤其是楼上栏边那些打趣望着他的女子再次发出笑声,那些被客人们搂在怀里的姑娘甚至都时不时以促狭有趣的眼光看他两眼,这种尴尬便变得有些无以复加。
    有名年轻公子看了一眼宁缺,瞧出他的些问题,只是看少年身上新衣,倒没想过宁缺是手头不便,以为他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哈哈一笑,示意怀中女子过去邀请宁缺过来同乐,以免太过孤寂。
    唐人性情疏阔大方最好热闹,心肠也是最热,怕等青楼酒肆偶一相遇便并桌痛饮的场面经常发生,宁缺受到邀请微微一怔后,倒也不愿意失了气度,拱手诚挚一礼,便任由小厮把自己那略显寒酸的酒菜搬了过去。
    欢场之上从无刚碰面便要互报家门的道理,所谓同是天涯寻欢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名年轻公子也不问宁缺是谁,只是一个劲地闹酒欢笑,宁缺又饮了几盅酒后也放开了,他也是个极能唠极能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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