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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第2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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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轲浩然杀进魔宗山门时,我便在此山中。”
    老僧缓缓低下头,颈椎处发出干涩的响声,仿佛随时可能掉落下来,说道:“我在魔宗生活数年,自然有很多旧识,我知道有人贪杯,有人宠妾,有人爱给自己孩子当马骑,就在那天,所有我认识的这些人都死了。”
    “我潜伏进魔宗,目的就是为了消灭魔宗,那些人一一死在我的面前,我本应该高兴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悦不起来。看着那些熟悉的脸颊被切割成两半,那些曾经在我膝上蹦蹦跳跳的孩子被切割成两半,看着鲜血从殿里蔓延出去,把无字碑下半段全部染红,然后流下石阶,最终顺着你们应该看到的那些石梁缓缓滴入漆黑的深渊之中,我忽然发现自己很难过。”
    宁缺眉头微皱,说道:“够了。”
    老僧慈悲看着他,缓缓摇头说道:“这不是你小师叔造的杀业,我回忆那些画面,也不是指责他,我只是想弄明白,究竟什么是魔?”
    “滥杀无辜的魔宗是魔,还是杀人如狂的轲浩然是魔?我因为忧心轲浩然入魔,从而让他大造杀孽,会不会反而让他入魔?还是说我这个暗中在幕后布置一切的阴谋家才是真正的魔?看着满地鲜血,我开始问自己些问题。”
    老僧的声音渐渐变得疑惑起来,这种疑惑是站在桃山之上看天的疑惑,是站在废墟之中感慨历史沧桑的疑惑,是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疑惑。
    “正道魔道究竟该如何区分?究竟什么才是魔?”
    “如果靠理念道德来分,魔宗滥杀无辜便是魔,那么漫漫修行道上谁不杀人?佛宗言众生平等,若我们杀人便是入魔,那么屠夫杀猪呢?你我儿时在路上拾石块砸死野狗呢?我们啃猪蹄啃的满手是油,津津有味扯着那些韧劲十足的筋条,可曾想过这是猪的肉身?是不是我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入了魔?”
    “如果靠出身来分,魔宗肇始于千年前光明大神官手中,史载那位光明大神官道德崇高性情慈悲妙境通明,哪里先天邪恶处?魔宗源自昊天道门七卷天书中的明字卷,本身就是道门一脉,又为何成了魔?”
    老僧静静看着身前的三名年轻人,轻声说道:“魔宗山门破,血河可流杵,那日之后我自困于此赎罪已有数十年,这个问题便想了数十年。”
    宁缺和莫山山沉默思忖这位前代高僧的话语,各有所思。
    叶红鱼却是霍然抬起头来,毫不犹豫说道:“莲生神座此言差矣,魔宗之所以为魔与理念道德无关,也与出身流脉无关,而是功法本身便是邪恶之一属。”
    “昊天降神辉于世间,赋予温暖,赋予光线,如此世间万物方能生长,天地之间才有流转之气息。然而魔宗妖孽所修功法强夺自然元气,妄纳天地于体内,等若窍盗上天慈爱播洒之光辉,若任由这些妖孽强盛,天地气息渐涸,世界毁灭,再何以言之?这等功法亵渎昊天,颠倒天地,是为大不敬,故而为魔。”
    少女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坚定而清醒,事涉道魔之分,即便面对她尊敬景仰的莲生神座,她也表现的如此平静强硬,沉声说道:“道魔之别不在理念不在脉流,只在存世毁世之差,有若黑与白光与暗,怎能相容?神座所思差矣。”
    叶红鱼清脆若铁筝的声音帮助莫山山驱散了心头上那抹疑惑,她轻轻点头,心想此言甚是,所谓道魔,分割便在于对这世界究竟存着善意还是恶念。
    宁缺以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西陵神殿、佛宗还是大唐帝国的修行者们,提及魔宗便视之如仇誓不两立,决然地令人心悸,今日叶红鱼的这番话终于让他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魔宗功法吸纳天地元气为己所用,境界越高深者所吸纳的天地元气越多,如果任由魔宗在世间发展直至人人修魔,到那日只怕整个世界的天地元气都会被吸干净,到那时这个世界只怕也会步入毁灭。就像是放养在草原上的羊群,若把这片草原上的草叶草根全部啃食干净,那么草原会变成沙漠,那些羊儿自然也会死去。
    他终于发现,魔宗被世界敌视,原来是个环境问题。
    …………道痴书痴花痴这天下三痴,换到宁缺很熟悉的另一种环境中,大概就是那些聪慧过人文理兼修还无耻到每天夜里温书温到三点钟的美少女,这种姑娘往往都有某种执着痴狂劲儿,最喜欢掰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类的话。
    道痴叶红鱼像世间所有修行者比如宁缺一样,在漫漫修远的修道路上都曾经对世界对道魔之别产生过怀疑,曾经思考甚至反省,但与别的修行者不同,她不是被世间固有看法限制从而渐渐不再思考这些问题,让对魔的厌恶变成本能里的一部分,而是不断增涨自己对世界的认识,从中学习分析最终得出自己的看法。
    这种经过思考的所得,比些庸碌的修行者心中理念要坚定千万倍,所以即便她对莲生神座无比敬畏,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肯低头,因为她认为这就是真理。
    她的观点毫不虚伪,亦不矫饰,不与人讲机缘道因果说杀戮只讲利益,讲道魔两宗对这世界究竟会带来利益还是伤害,因为简单所以肯定,所以极难被驳倒。
    然而莲生大师毕竟是莲生大师,他只用了很简单的一段话,便让叶红鱼看似坚不可破的观点顿时松懈摇晃起来,因为大师的见识更广,艰辛泣血学习思考自省的时间更长,而且叶红鱼观点中的尾巴束的不够紧。
    “先前说过,我曾经在魔宗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未能找到天书明字卷,却接触了很多魔宗的功法,我想对魔宗的了解,这世间应该不会有谁比我更深。”
    老僧神情温和看着叶红鱼,说道:“我当年的想法与你一样,然而当我见过魔宗中人修行,见过他们出生死亡,见过他们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后,这种想法渐渐转变,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都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魔宗中人体强寿绵,但他们终究还是会死的。当他们死亡的时候,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修行吸纳的天地元气,会随着肉身的死亡僵硬,重新散归天地间。”
    老僧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了解这一点,便明白魔宗并不是想再建一个天地,而是在天地间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空间可能是湖,可能是山,可能是一片美丽的草原,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些空间最终还是会成为天地的一部分。”
    “同是生在人世间,沐浴着昊天的神辉成长,修行呼吸吐呐,最终肉身成灰,气息散尽,同样回到昊天的怀抱,或许行走的道路不同,但起始和终点却在同样的地方,那么你能告诉我,魔宗和道门佛宗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叶红鱼微怔,回答不出来,她总觉得莲生神座这番话里应该有些问题,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却寻找不到问题的位置。
    老僧看着她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魔宗中人会死亡,那么他们对这个衡定而伟大的世界便不会造成任何值得时间看上一眼的伤害,如果入魔之后能长生不死,道门或者说你的警惕敌意才能成立,然而世间何时有过长生者?”
    叶红鱼缓缓坐在腿上,黑发无力地自肩上倾泻而下,身影显得有些落寞,这番话对她的道心造成了太大的震撼,平日里要听到谁敢暗指道魔殊途同归,她绝对会冷笑抽剑斩之,然而今天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她敬畏的莲生神座,更关键的是莲生神座这番话听上去竟是根本找不出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老僧仿佛能够体察到她此时的不安和隐隐恐惧,用怜悯慈悲的目光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然而艰难举起自己的右手伸向空中,指间大放光明。
    叶红鱼震惊望去。
    宁缺和莫山山不解望去。
    三人同时感受到老僧枯瘦如枝的指上所释放出来的神圣气息。
    “当年隔世自困赎罪,我在这房间里布下樊笼,这樊笼便是我体外的世界。此地天地气息稀薄不可控,却可借时间累积缓慢吸纳入体,此时天地元气便在我枯瘦体内流淌,那便是我体内的世界,当这两个世界接触的时候,有妙境生出。因为樊笼乃是道法,肉身循气乃是魔功,而当道法和魔功相遇时……”
    老僧静静看着缭绕在自己手指间的圣洁光辉,平静说道:“便是神术。”
    (未完待续)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七十八章 入魔(三)
    枯瘦手指间缭绕的光辉渐渐淡去,泛着毫无热度的火焰飘摇,像是夜风里的小油灯,暴风雨里的渔火,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却永远不会熄灭。
    叶红鱼看着莲生大僧指间的圣洁光辉,眼露迷惑惘然神情,莫山山的神情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充满了震惊,她们清晰感受着光线里蕴藏着的神圣气息,无措思考着莲生大师的话,根本无法平静。
    宁缺的修行境界以及知识不及二位少女,自也不像她们这般震惊,他只是诧异于境界如此玄妙的神术为何偏生没有丝毫威迫之感?仿佛不是真实的存在那般。
    老僧枯瘦手指间的光辉通透而温莹,不会令眼眸生出灼痛之感,也没有散播灸人的高温,却像天地间的阳光那般照耀一切,透着难以形容的至高境界。
    莫山山喃喃说道:“道魔相通,便入神道?”
    老僧微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的意味,说道:“数十年来我苦思道魔之别,以道法于身外束一世界,以魔功于身内树一世界,终于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也便是你所说的这八个字。”
    听着这番话,叶红鱼终于从震惊中醒来,想到一件事情,无论道魔相通是否能够入神,但要做这样的尝试,首先就必须入魔,她怔怔望向骨山里的老僧,觉得自己的判断实在有些大逆不道,莲生神座怎么可能……“你猜测的不错,我确实已经入魔。”
    骨尸山间坐着枯瘦如鬼的老僧,数十年来空气一直那般干冽,只有骨山指向的房顶石缝间隐有湿意,那些湿意不知蕴积了多少时日终于凝成了水珠滴落。
    老僧缓慢抬头微微启唇,那滴水便滴入他干裂的枯唇之中,然后化成老僧枯瘦鬼脸上的一丝笑容,那笑容慈悲从容,令人心折。
    老僧看着她微笑说道:“当年我担心轲浩然入魔,没有想到最终我也入了魔。”
    …………莫山山和叶红鱼此时意识受了大震撼,有些浑浑噩噩,各自沉浸在思考之中,只有宁缺依然注意着老僧的一举一动。
    步入魔殿,遇着这位自缚赎罪数十年的传奇人物,宁缺心中一直便有很多疑问,数十年不饮不食,这位莲生大师怎么活下来的?后来见莫山山和叶红鱼都没有这种疑问,他心想大概是这位大师境界早已超出凡人想像,可以辟谷。
    此时看着房顶石缝湿意凝成的那滴水落入老僧枯唇,他不由微微一怔,心想这老僧人对石缝滴水的规律掌握的非常清楚,数十年间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或者说曾经错失过多少滴水,让他心痛难当,才能熟练成这样?
    石缝湿意,奉养着一位传说中的人物枯坐赎罪数十年,这幕画面大概会让所有人心生悲悯崇敬之心,但宁缺心若铁石不肯稍颤,眉梢反而微微挑了起来——若是赎罪,何必求生?若要以生之痛苦,回应己身罪孽之深重,又怎会因为曾经错失滴水而痛苦,从而让抬头承水滴成为一种本能里的反应?
    当宁缺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莲生大师已经开始和叶红鱼、莫山山继续辩析修行道最高远处的那些风景。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莲生大师当年在烂柯寺辩难能精采到神殿掌教登门,肯定不是隆庆皇子那种货色能够相提并论,这枯居魔殿数十年想必无聊到天天自己和自己辩难,你们哪里辩得过他?
    果然,随着时间缓逝,房间里最终只剩下了那道苍老慈悲的声音。
    “若世间有真理,当辩而明之。”
    “修行者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们寻找的是认识世界的方法和改变世界的力量,那么力量本身又怎么可能有善恶?只有使用力量的人才有善恶的分别。”
    “一把刀你可以用来切菜可以用来雕萝卜也可以用来杀人,一块石头你可以用来赏玩可以用来做房基也可以用来杀人,一面湖可以用来养鱼可以用来泛舟也可以用来杀人,一座山可以用来攀爬可以用来建庐也可以用来杀人。”
    “世间万物都可以用来怡人也可以用来杀人,而万物无罪,唯人类乃万物之灵,赋予万物灵魂和用途,所以罪之一字只可适用于人。道魔之别在于方法在于路径,便有如世间万物,岂可妄加罪之?能罪的依然只是人。”
    老僧的话语一点都不艰深晦涩,也没有用玄虚的词汇蒙上一层神秘的外衣,缓缓讲述着这些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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