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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速移动,动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正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第六章 此去长安混人样
清晨,主仆二人醒来,借着蒙蒙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宁缺在屋外土墙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长长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细检查半天,确认没有问题递了出去,桑桑在旁接过塞进那张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从篱笆架下取出三把带着些微锈迹的连鞘直刀,宁缺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用哈绒草绳紧紧系在了背上。
他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用剩下的最后那截哈绒草绳系紧绑在桑桑的背上,这把黑伞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总感觉上面蒙着一层黑黑的油污,并不反光,显得有些厚重。而且这把伞看得出来很大,就算收拢系紧,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体上,竟是险些要垂到地面。
远行的准备做好,宁缺和桑桑一前一后迈过破烂的篱笆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头望着他的下颌,问道:“少爷,要锁门吗?”
“不锁了。”宁缺略一沉默,说道:“以后……或许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
……
裹铁木轮碾压湿软的泥地,贵人的车伍缓缓启程,向渭城外驶去。前后五辆软索马车,在边塞上任何时节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确实也来了很多送别的人,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支贵人的马队,而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时不时有煮熟的鸡蛋递上去,时不时有脸颊黑红的大婶拿脏手绢抹着眼哭着说些什么。
“宁缺你这个缺德的死坏胚,我家那远房侄儿多好,你就不肯让桑桑嫁他,这下好,要这么个丫头跟着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车辕上的宁缺脸色极为难看,回答道:“婶儿,桑桑才八岁的时候你就开始提亲,这事儿怎么也不成啊。”
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后,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线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有些微凉,送行的人们却没有人离开,渭城的军卒家属们忙着和宁缺告别,和他计算最后的债务问题,人群闹腾的没完没了。
后方那辆装饰最精华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那名骄傲冷漠的婢女探出头来看了眼,秀丽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
就在车队将要驶出这座小小边城前,宁缺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礼。
少年身后背着三把旧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礼,竟陡然生出几分豪壮之气。
“老少爷们儿,大姐大婶儿们,感谢的话不多说。”
说完这句话,他在雨中张开双臂,握紧双拳向上分开,展露自己并不强悍的胸肌和手臂,摆出一个特傻。逼的姿式,大声喊道:“此去长安,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儿,我就不回来了!”
此言一落,就像说书先生落下开戏的响木,又像一颗血糊糊的人头摔落尘埃,道旁的民众齐声叫起好来。
渭城唯一像样的酒馆里,马士襄和几名亲信校尉正在喝酒,贵人不要他们相送,他们也懒得去送宁缺那小子,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这幕画面,一名校尉想着宁缺站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叹息道:“混不出人样就不回来了?那这浑没人样的小子,看来是真的很难再回来了。”
酒桌旁的马士襄想着昨天深夜宁缺对自己说的那三句简短的话,忍不住轻抚花须,大感老怀安慰,望着渐渐驶出城洞的那辆马车,笑着轻声说道:“不回来也好,你这个缺德玩意儿,去好好祸害外面的世界吧。”
……
……
离渭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草原远了,正在困扰蛮族部落和新任单于的春旱,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丫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
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叶,铺着数层棉被与毯子的奢华车厢也随之轻轻起伏跳跃,那位容颜清秀的婢女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后掠的景致,也许是想到了此时黄沙随风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眼中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未知前途的期待与热切。
车厢内一名穿着华贵轻裘服饰的小男孩儿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着脸,口齿不清咕哝着几句中原话,好像是想出去玩会。
婢女转过头来严厉地训斥了小男孩几句,然后神情回复温柔,把他搂进怀里,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春风拂上已不似当年那般柔嫩的脸颊,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队伍的前方,脸色并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辆相对简陋的马车辕上坐着那名叫宁缺的少年军卒,看他不停摇晃点头的模样,竟好像快要睡着了,做为一个向导本应该替整支队伍引领方向,结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称职。
让婢女表情冷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因为她看到的画面中的一个细节。
宁缺在车辕上打瞌睡,看上去随时可能从疾速奔驰的马车上掉落,于是小侍女桑桑始终警惕守在旁边,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他,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已经非常辛苦。
就在这时,车队碾过一条极浅的草溪,宁缺被震的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这一觉恰好睡到了黄昏,于是便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下准备扎营。
睡醒了便扎营,似乎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和胡闹,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离开渭城已有数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是从路径选择、营地选址、安全防卫、用水进食、便于逃遁各个角度上来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赞叹的是车队行路的速度还挺快。
贵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十几名蛮子马贼,本有些瞧不起渭城边军,但现在对那个少年军卒做向导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们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烧水,婢女走下那辆被重点保护的名贵马车,看着不远处像郊游般惬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准备吃涮肉的宁缺,看着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锅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皱的愈发厉害。
旁边有名孔武有力的护卫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跟随,沿着溪畔穿过炊烟走了过去。
她承认这个叫宁缺的少年确实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长安那些自以为俊杰的少年贵介强很多,如果他真是一个长安贵公子,那么这般作态或者还能让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底层的粗鄙少年,却如此压榨本应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觉间便触到了她的某方心境,令她极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远处,婢女朝她温和笑了笑,示意对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说说话。
桑桑向宁缺望了一眼,等到他点头,才走了过去。清秀婢女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却摇了摇头——做了这么多吃力的活儿,小侍女的额头上竟是没有渗出一粒汗珠。
宁缺这时候终于从草甸上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绿色草汁,微笑拱手行了一礼。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并没有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但却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的贵气,做为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即便对帝国大部分官员都可以颐指气使,更何况是宁缺这样的小角色。
宁缺笑着摇摇头,转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他只有一个小侍女,贵人有无数婢女,唯一的小侍女被贵人的无数婢女之一拉走说闲话,贵人还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却只好自己去动手烧柴煮水做饭。
可能是边塞风沙太大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