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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他手中的锡杖一直在下落,只不过宁缺的动作太快,而他的动作太慢,所以宁缺连斩十八刀后,锡杖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时,杖尖终于与地面接触。
锡杖杖头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
杖尖轻而易举地刺进地面,悄然无声。
没有震耳欲袭的声音,也没有天地震动的气势。
数万名俯首于地的月轮国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无比狂暴的声音,于是悄然无声。
无比剧烈的震动,所以无法感知。
只有宁缺一个人感觉到了震动。
大地的震动。
宁缺的双脚颤抖起来,残破的靴子尽数成屑。
那道颤抖传到他的腿上,裤子瞬间撕破。
然后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紧接着,他背上的桑桑也颤抖起来。
噗的两声。
宁缺一口鲜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鲜血喷到他的肩上。
…………讲经首座再次提起锡杖,缓步向宁缺走去。
宁缺心寒至极,唯一的念头便是背着桑桑跳进后寺的湖里,然而此时他觉得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了,哪里还有力气逃走。
讲经首座走的非常缓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锡杖撑地,暂作休息。
每当锡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数十丈外的宁缺便会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那根锡杖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
讲经首座一步步向着宁缺走去。
宁缺和桑桑不停吐着血,看着对方向自已走来,此时,他宁肯讲经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对方到来的越慢,对他和桑桑来说,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侣,占据了佛寺四周,数百名月轮军方的箭手,从先前的震惊狂热中醒来,挽弓搭箭,瞄准了场间的宁缺。
只有七枚大师不知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围。
宁缺试图拉开铁弓,却发现在讲经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锡杖的声音范围之内,自已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讲经首座缓步而来,看着他淡然问道:“佛祖留下的棋盘在哪里?”
宁缺痛苦一笑,牙上尽是被震出来的血水,说道:“在我的深深的脑海里,你可以杀了我,看看藏在我脑子里的哪个部位。”
讲经首座叹息一声,又望向桑桑苍白的小脸,怜惜说道:“可怜的孩子,枉在人间走这一遭,多年来你受尽苦楚,今日便解脱吧。”
宁缺咳了两口血,艰难地挤出一丝嘲讽的表情,说道:“佛祖说普度众生,原来是这个解脱法,你为何不先解脱了自已。”
此时的情况危急而绝望,他还有心情嘲弄对方,是想着死之前,能嘲笑讲经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算值,而且他还没有绝望。
之所以没有绝望,自然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那希望不在于他自已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个人身上。
在烂柯寺的时候,他等那个人等了很长时间。
离开烂柯寺后,他在朝阳城里等那个人等了整整一个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是因为他始终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会来。
烂柯寺那天,那个人来了,那么今天他应该会出现在白塔寺。
只是,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琤!”
回答宁缺心头疑问的,是一道琴声。
琴是以弦作响的一种乐器,常作七弦,其声中正平和,最是雅致。
此地是白塔佛寺,满地尸首,无尽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罗境。
琴声与此地并不和谐。
而且白塔寺里并没有琴,场间也没有人带着琴。
不过场间有弦,虽然那弦是单独的一根,但紧绷时,若有人以手指去拨弄,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琴声。
那些弦在弓上,在数百名月轮国箭手所持的弓上。
这道琴声,便是出自一张弓。
只不过那位抚琴之人明显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时,用力过度,竟是把紧绷的弓弦给拨断了,弓弦骤然向两边断裂,变成灰索。
紧接着,又有琴声响起。
数百名月轮国箭手,便有数百张弓;数百张弓,便有数百根紧绷的弦,当抚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时,便会响起一道琴声,然后弦断。
清脆的琴声在白塔寺里密集连绵而作,如群珠落玉盘,如骤雨入铁瓮,没有任何断绝,又竟似乎是同时响起!
“琤!……琤琤!……琤琤琤琤琤!”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是极短暂的瞬间,密集清脆的琴声起,然后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些袅袅的余音,在白塔寺里回荡。
一名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静静站在宁缺身前,看着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腰带里系着的木瓢在轻轻摆荡。
…………琴声止,百弦断。
讲经首座手里的锡杖也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生出现之后,场间一片安静。
又有风起,讲经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缓缓飘舞。
却不知这风起于湖上,还是来自于这名书生。
直到此时,那些箭手才发现自已手中的弓成了废物,而弦上待射的那些箭,早已乱射向空中,不知飞去了何处。
他们震惊地望向场间那名书生,隐约猜到与此人有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更疑惑于这个人是谁。
宁缺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就是自已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本来以为自已再也等不到他的出现,然而他还是出现了。
看着那名书生,他紧绷了无数日夜的神经,骤然间松驰下来,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涌入体内,从烂柯寺的秋天到荒原的秋天,再到朝阳城的冬天,他一直在孤立无援的逃亡,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这种感觉真好。
大师兄转过身来,看着宁缺浑身是血,不禁觉得有些负疚,有些惭愧,又很是欣慰,声音微颤说道:“师弟,我来了。”
宁缺看着大师兄满身灰尘,憔悴疲惫的模样,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感动无比,声音微颤说道:“师兄,你来了?”
这两句话,几乎完全同时响起。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怔,相看一笑,然后开始一起咳嗽。
(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宁缺咳嗽,是因为受了伤,却不明白大师兄为何也也在咳嗽,看着大师兄憔悴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只是此时场间局势依旧紧张,即便大师兄来了,也不见得能够胜过那名已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
他直接问道:“大师兄,你能带我们离开吗?就像你来时那样。”
大师兄摇了摇头。
“一个也行。”宁缺依然不死心,回头看了桑桑一眼。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境界不高,能够使用的次数有限,确实没有能力带着你们离开,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稳。”
“谦虚就是骄傲,师兄如果境界都不高,还有谁高?”
宁缺说道,然后想着大师兄一直在咳嗽,此时又自承境界出现不稳的迹象,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师兄,你境界出了什么问题?”
大师兄很诚实地回答道:“最近这一年在世间各地穿行,没有时间修行固本心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些累。”
有些累……很简单的答案,然而怎样的劳累,才会让一个五境之上的绝世强者,都出现境界不稳的征兆?
宁缺怔怔看着师兄憔悴的容颜,感动至极,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这时,讲经首座终于开口说话。
“大先生真的想救走冥王之女?这场浩劫已经渐渐拉开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见世间百姓,像今日这些人一般惨死?”
大师兄看着那些躺在血泊里的百姓尸首,看着那些断肢残骸,看着肠流满地,感觉到鞋底与稠血微粘,脸色微白,眼眸里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他的人一样,无论映入怎样血腥的画面,怎样污浊的世界,都还是那般干净,正因为如此,所以黯然的那样哀伤。
宁缺知道大师兄是多么善良温仁,此时看到他脸上的黯然情思,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
大师兄没有掩饰自已的情绪,他也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已的情绪,黯然良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望向首座,缓声说道:“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讲经首座沉默片刻,轻拂僧袖,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家气息,从他的指间散溢而出,笼罩在人海里的通道上,隔绝开了内外。
“天启十六年秋天,我去过悬空寺,您避而不见。这个秋天,我也去过悬空寺,您仍然避而不见,今天既然相见,终于能让您听见这些话。”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平静说道:“无论永夜还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都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将来,书院自不会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但老师以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并不见得需要把冥王之女杀死。”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有遗言,这两年来的诸般事由,亦已确定,冥王之女体内的阴寒气息,便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旦她苏醒过来,冥王便能降临冥界,如何能不杀?”
大师兄说道:“老师一直不相信冥界存在,因为他没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老师也不相信他会在七万个世界上不停穿梭寻找。”
讲经首座微微皱眉,问道:“夫子为何如此说?”
大师兄说道:“因为老师以为,生命的进化总是趋向于智慧和认识的提升,相对应的,也就是一个逐渐放弃肉身的过程,用老师的话来说,越高级的生命,越懒惰,这里的懒惰当然不是指普通的懒惰,而是指,像冥王这种级别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来寻找人间。”
讲经首座的银眉缓缓飘拂,沉声说道:“但这是佛祖看到的将来。”
大师兄看着他的脸,平静说道:“老师说,佛祖说的不见得是对的。”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经说过,夫子却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白塔寺里有数万人之众,然后人海里的通道被佛门气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里的数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这段对话。
站在讲经首座身后的七枚大师听到了,站在大师兄身后的宁缺和桑桑也听到了,但听到了便是听到了,没有别的任何意义,因为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层次,还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这段对话。
但大师兄转述夫子的下一句话,非常简单明确,很容易听懂,所以七枚大师神情微凛,若有所思,宁缺神情不变,内心却掀起了狂澜。
“老师说,假设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释放,便能让冥王感知到人间的座标,那么从逻辑上分析,冥王没有道理让桑桑在人间成长这么多年,才开始苏醒。”
大师兄看着首座的眼睛说道:“一种更可能贴近事实的推测是:冥王根本没有指望桑桑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永远隐藏身份,有机会成长直至成熟苏醒。反而从一开始的时候,冥王便知道桑桑会死,甚至在等着她死。为什么?因为桑桑只要死去,她身体封印的烙印便会自动释放,从而暴露人间的位置,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她,而是保护她。”
佛寺里一片安静,白塔前的湖水轻轻荡漾,身处人群之中,却与人群处于两个世界的五个人,同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开后,桑桑便开始面临佛道两宗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追杀,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能够把她杀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会消失,人间便能永远避开冥王的目光,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冥王虽然有七万个子女之众,但其中一个女儿死去,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并不代表佛道两宗的大人物们愚蠢,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佛宗僧侣对佛祖遗言的无上信奉,道门弟子对昊天谕示的绝对相信,还有对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惧,让他们根本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响不到他,他也没有任何思维惯性,所以他能想到这种可能。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大师兄与小师弟
时间缓慢地流逝,因为安静,仿佛没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缓慢变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场间依然没有人说话。
宁缺看着讲经首座,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也不是在蓄积战意杀气,而是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如果讲经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会继续追杀桑桑,甚至反过来,他们要负责保护桑桑的安全。
无数个日夜的逃亡,此时终于看到了一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