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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宁缺的铁刀也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庆的额头上!
极其恐怖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戴银面具,但他的脸上仿佛戴着件无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挡着刀锋的切割,极其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隆庆的面容瞬间苍白,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
一声厉啸从他薄薄的**间迸出来!
无穷的天地气息被他召至,通过黑色桃花向着宁缺的胸腹间轰去!
宁缺已经变成血人,被染红的眼睛,却还是那样的冷静。
他承受着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铁刀上!
锋利的刀锋,向着隆庆的面门再进一分,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隆庆的啸声变得更加凄厉,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种哀鸣。
他的眼睛变得灰暗无比,他的眉毛随风而飘,他的容颜在狂喷的气息间,竟似乎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要变成另一个人!
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却依然沉默,继续落刀。
隆庆的啸声持续,面容不停幻化,竟仿佛可以随时变成无数个人!
随着他的变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盖了他的脸,生生地挡住了铁刀!
……
……
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铁刀落下,生死虽然没有立见,却都站在了悬崖边,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实际上很短暂——怒河两岸的修行者根本来不及前去帮助隆庆,二人已分,战局已分,自然胜负亦分。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飞去,震起数道百丈高的水帘,水里满是青苔的石头,翻滚着碰撞着,然后碎裂。
左岸河滩上出现一个极深的坑,宁缺倒在坑底,浑身浴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隆庆站在坑外,神情肃穆,满脸鲜血,宛如魔神。
“你以为我怕死?”
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弯下腰咳出两口血,然后厉狠地再次站直身身体,重复问道:“你以为我怕死?”
“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现在体内有无数种念力,彼此挣扎冲突,我每天都过的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怕死!”
他对着宁缺愤怒地吼道,像是在**什么。
“可你还是怕死。”
宁缺扶着坑边,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受了如此重的伤,却依然没有倒下,已经与境界实力无关,只在于那口气。
如隆庆所言,他的浩然气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场快意的风,但那口气还在。
隆庆没有想到他还能站起,说道:“佩服。”
此时河畔还有数十名修行强者,没有死在铁弓之下,还有战斗力,在二人简短对话的时间里,都涌了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剑攻向宁缺。
今天这场战斗看似是宁缺与隆庆之间的事情,实际上那些境界远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间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所谓附骨之蛆,不过如是。
宁缺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鲜血,手掌下落的过程里,自胸腹间掠过,蘸满了更多的鲜血,然后伸到身前的空中,散开五指。
血水顺着他手指的弹动,化作无数细微的血滴,向四周飘去。
河风轻拂,他用血水在风里写字。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哪怕涂着的鲜血也无法掩盖。
无数凌厉至极、锋利至极的符意,瞬间笼罩整片河滩。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发出痛苦而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绊马线拦倒的战马,断腿落臂,纷纷砸落在地上。
痛嚎声与河水声混在一处,格外刺耳。
隆庆神情不变,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毙在河水里的道门神官手里的道剑,应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斩断悄然袭来的最后一道符意。
偷袭未能得手,宁缺神情不变,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看,我还能再战。”
隆庆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风里,说道:“请。”
愤怒的河流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因为河滩上到处都是愤怒的符意与剑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的符写完了。
隆庆的身前,散落着百余柄断裂的道剑。
两个人遥遥相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都很疲惫。
修行界的战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两个人的境界实力如此接近,如此了解彼此,以至于只能硬拼,直至最后都油尽灯枯。
真正的油尽灯枯。
长时间的安静。
河水哗哗,唱着一首不知什么意味的歌。
“还能战?”
隆庆问道,声音嘶哑到了极点。
宁缺沉默不语,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血泊。
“一直传说,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浑,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却是信了,我布置了这么长时间,死了这么多部属,才把你耗尽。”
隆庆似笑非笑说道:“不过……终究还是耗尽了不是吗?”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的念力呢?还能有吗?”
隆庆被他看穿,却神情不变,说道:“先前那刀你没能斩死我,你就败了。”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过说明你脸皮更厚一些。”
隆庆平静说道:“这也是优点。”
“问题在于,现在我们都没有念力,你凭什么认为还能胜我?要知道当年我不会修行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杀人。”
宁缺解下铁弓,看着他说道:“刚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时,脚踝骨都已经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么你现在能怎么躲?”
说完这句话,他弯弓搭箭,准备射人。
他此时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还可以射箭。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可以弹指杀人,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同样很擅长杀人,杀人,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
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中间没有任何阻隔。隆庆脚踝骨尽碎,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
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宁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顺流而下,按照隆庆的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他很配合,冒着险,受着伤,不停地配合,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双方都念力枯竭,变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时候,隆庆是燕国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隆庆微微眯眼,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宁缺神情平静,准备挽弓。
他觉得挽这个字,真的很好。
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是对方的克星,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
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唯独他没有,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便不想再输给对方,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什么都强。
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很多年后,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宁缺才真正看清楚,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而是戏谑、嘲弄、轻蔑、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
一个念力枯竭、无法移动,只能等着被箭射死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
那些情绪,在下一刻消失无踪。
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没有黑色,没有白色,没有光明,也没有罪恶,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悬在身旁。
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奄奄一息,将要死去。
忽然间,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
隆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沉醉。
他睁开眼时,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
他看着宁缺挥手。
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嗤嗤作响,如万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击打声响起,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
铁箭落在他的脚下。
他再也无法站立,单膝跪倒。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
“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就不再是。”
“我化身万千,念力无数,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隆庆举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
他走到宁缺身前,摊开双手,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说道:“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
“我带着他们来杀你,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他们就是我的食物,本来也能是你的。”
隆庆看着宁缺说道:“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
“为什么不肯?因为人肉不好吃。”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来对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依然没有用。
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我吃过你的肉,同样不好吃。”
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的准备,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吗?”
“很重要。”
宁缺说道:“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记得这一条。”
隆庆不再多言。
他举起右手,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
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
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
这剑或者说这花,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他今曰终于胜了宁缺。
宁缺马上便要死。
这让他无比喜悦,他心花怒放。
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怒放着,极为丰美。
……
……
在黑色桃花盛开,然后飘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在柴门那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
他向陈皮皮请教过,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不器,便是道?
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就像夫子那样……真正的无矩?
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
但他在这刹那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计算,就像隆庆一样,计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比如这场盛宴,他始终不肯举箸。
相反,只随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后果,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所谓的底牌,所谓的应对,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满是血,握着铁弓。
他挥动铁弓,向前挥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随意一挥,却是那样的潇洒如意。
隆庆想要避,却发现怎样也避不开。
宁缺挥动铁弓,仿佛当初在长安城里写下了那一笔。
原来写符真的和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无心,越好。
鸡汤帖写的时候便无主,所以最好,能让所有人感动。
他的这一挥无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声脆响!
隆庆才被勉强修复的脚踝,再次破裂,身体倾斜倒下。
宁缺手里的铁弓不知何时已经穿过河风,套在了隆庆的颈间!
隆庆暴喝一声,反提道剑,用剑柄处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