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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回来了。”我隔着张珠帘儿也似的漏雨排串对陈秀美冒出这么一句,说时已自觉可笑,仿佛还窃窃巴望着她会反驳我。但是陈秀美肃然点了点头,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个信封,小心地避过淋漓的雨势,递到我的手上,道:
“上回她走之前来看过我,说你要是平静下来,还会问起她的话,就把这个还给你。”
在那个台风天,人称台风眼无风也无雨的一段时间,天似乎是晴了,空气有如凝结起来的胶质,吸进腔子里便塞成泥状。我抄起那信封,跨步出门、走到街边,看见满地是折断了的路树枝叶、商店残破的招牌、从不知哪一幢大厦的顶楼或阳台上砸下的塑胶浪板、东倒西歪的交通号志铁杆。积雨的路面浸泡着散落的电线,轿车的挡风玻璃窗中央杵着张麦当劳门前的欧式长木椅,消防栓顶挂着条不知是女人或是孩子的三角裤,敞着盖的地下管线出入口斜斜栽着辆机车——仿佛那骑士仍俯伏洞中、正在和地底之人热切商议着如何修复这城市的创伤。
我沿着自由路那么走下去,满目疮痍的城市看似再也无法修复,一如时间曾摧折、辗压过的生命已不能还原。但是我仍旧像探访一处又一处传闻中发生过动人传奇故事的废墟一般,穿透台风扑袭过后零乱破败的景观,揭开四十多年来人们悉心经营维护的繁华样貌,在重复叠砌的瓷砖、玻璃帷幕、压克力板和经由狂风暴雨涤洗而显得益发明亮新鲜的广告字图底下,我看见现实中早已消影匿迹的医院、药房、洗染店、委托行、照相馆、食堂、美容院和浴池。最后我走进公园,蹲在几乎漂满了塑胶袋、保特瓶、锡箔包和铝罐的人工湖畔。若非紧接着发生的一切,那会是一次悲凉的巡礼、凄美的凭吊。我长达十年、纯属肉欲之欢的所谓初恋也将划下一个涂染着忏情伤感色彩的休止符。
然而,这一程我走得太远、太率性、也太漫不经心。我忘了多年来我身上一直背着的那道符咒: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的地方。几乎就在我曲膝下腰蹲定之际,一个硕大的黑影从我的头顶掠过,笔直地钻射到粼粼波光之间,冒出一圈只有脑袋瓜大小的白色泡沫。几秒钟之后,水面浮起来黑黝黝的一只皮鞋。我猛回身,万得福早已一个箭步蹿到我旁边,探头朝那只黑皮鞋打量了老半天,摇头喟道:“老啦!劲头儿不足了,这一家伙扎得不够深。再下去三寸,这只鞋是断然不至于漂上来的。真他娘的费事!”一面说着,他一面就地拾起根树枝,抻臂踮脚,好容易从水里够起那只皮鞋,顺手又往湖中一掷,其势如强弓发疾矢,皮鞋入水无踪,再也没浮上来。
“是个纵贯线的喽,打从你白面书生南下的那一程起就跟到台中来了——看这态势,恐难善了。”万得福双臂环胸,似是极不放心地瞅着那人先前落水之处,目不转睛,眉头却越锁越深,“人家可是鸠集了几十个新帮、数万名光棍,终有一日要摸索到医院来,杀咱们一个积骨成山、血流成河的痛快!”
万得福并未危言耸听,实证都已历历在目。在返回“人文”的路上,他一桩一件地指给我看:牛埔帮庄炳寅座车挡风玻璃上那把长板凳不是台风吹的,而是孙孝胥的手笔。栽进地下管线出入口的机车骑士是台西吴添福的小弟,干下这起勾当的则是我老大哥。倾倒在中山路和三民路口的红绿灯杆乃是李绶武所为,情急出手,只是为了不让天道盟派出来的探子太接近“人遁阵”巽位阵脚。还有消防栓上的那条三角裤衩亦非罡风吹至——那是个表意的认记,意思显然是“有三方角头到了,要与在地洪英一会”。倘若来者只代表某一方面或两方面的新帮首领,消防栓上则会以透明胶带黏附一枚市面上已极为罕见的壹角、贰角镍币。如果来者是四股不同势力的代表人物,就以四色牌的红“仕”或扑克牌的方块四显示。要求访见的角头数目若在五以上,则其事非同小可,须大张旗鼓、另作通报才行得通。总之,万得福言之凿凿地说道:“人家早有迫着祖宗家门儿光棍速战速决之意。只几位爷的意思不急,说什么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老弟方才可是亲眼瞧见的,万某人不过是料理一个蝼蚁不如的东西,还费了偌大一番蠢手笨脚。再这么耗下去,莫不要耗得我撒尿淋湿鞋、老到连头也抬不起了么?”说着,他叹了口大气,就地一转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轻轻一顶,说也奇怪——前一秒钟我还走在自由路的骑楼底下,后一秒钟人已经给顶上了一条狭窄的扶梯,在每一阶直立面的梯板上都贴着张招牌纸,上写“民众旅社”、“自由路六十一号”、“电话四二三七一八八八”和“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
片刻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旦遇上可疑情势,万得福或者其他热门热路的老鬼物们便不大从“人文”自家的正门出入,因为整条自由路凡属单号这一面的商家、寓所在临街三十尺到五十尺左右的深度之后,竟然都是相通的。万得福和我上了民众旅社二楼,也不理会那柜台女中,径往一个门上挂着“闲人勿进”塑胶牌的房间长驱而入。房里除了堆置着扫把、拖布、灭火器和水桶之外,另有一侧门。再从这侧门踅进,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是,一阵熟悉的气味却从遥远的某处向我迎过来——那是混合着油脂膏药、发霉的纸张、枯朽蛀蚀了的木料、各种化学溶剂、燃油再加上新剪的韭菜。我们已重新回到阵中来了。万得福似乎并没有忘记先前的话题,又像是得来到了阵里才肯敞怀说下去的模样,道:“你老弟同咱们朝夕相处,怕不也有一年多了?诸位爷一日老似一日,你也是亲眼可见的,敢问:要到何年何月,你老弟才肯给咱们一个交代呢?”
我伸手向口袋里摸了摸那信封,继续向更深更沉更浓重的无尽黑暗信步趋走。我知道:信封里不会是什么情书、相片或者其他任何表述爱意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一张抄了阕《菩萨蛮》的纸片。从前再从前,小五曾经拿着这纸片像射飞镖似的甩了我一耳光,当时它还散发着有如明星花露水般清新甜美的香气。之后纸片被我揉搓过、扔弃过;拾回来、抄写上那阕艳词、又丢进字纸篓里。红莲把它偷了去,而且温柔地警告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它和其中的秘密。对此刻的我来说,这张香气早在不知何时已散逸净尽的破烂纸片别有一种象征性的况味——它标示着我和红莲一切关系的起点、终点,以及像禁锢着某个生死交关的重大秘密一般怯于承担情感重量的交往过程。至于抄写在纸面上的艳词更是一个莫名的讽刺,它读起来亦哀亦婉、如泣如诉,仿佛道尽恋人之间刻骨铭心的思慕和惆怅。然而,四十四个字只不过是一副妆扮冶丽的空洞躯壳,一个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字谜——一场游戏。
我掏出那封信,随手朝黑暗深处扔了,扬声道:“你们几个老东西谁爱玩儿谁玩儿,我不奉陪了,我玩儿不起——”我的话还没说完,四下里像是猛可间八门大开的密闭电影院,光线纷至沓来,顶天立地一片敞亮——我已经置身在前厅之中。
当先出手在半空之中抓着信封的是孙孝胥,拈指撕开封口,叱叱丫丫地吐着气,道:“什么叫玩儿不起?你小子还没开始玩儿呢!”说时口中气息已然将信封吹鼓、登时爆开,那张纸片刚弹落寸许有余,横里飞过来一支金针,恰恰贯穿纸片当央,金针带着股旋劲儿,直把纸片戳成个风车或竹蜻蜓的模样,绕室飞转了一大圈子。此际但听汪勋如接道:“待我瞧瞧、待我瞧瞧——”话音未落,金针却已叫魏谊正手上的一双银筷子牢牢实实地夹了个死紧,另只手迭忙抢下纸片,“呼呼”笑了两声,道:“君不闻李渔《奈何天》有这么几句:‘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饕餮,先来客反忍空枵’——这字谜还是让我这闯席的先品味品味。”怎奈他话说多了,正待垂首展读,指间却空无一物,原来那纸片早被身后的钱静农以拇、食、中三指隔空一抓、犹似擎笔握管的模样给抢了去。钱静农一边颔首微笑,一边环顾众人,道:“此词大春能解得,理当先看个赏。尔等你抢一把、我夺一把,怎地如此没有礼数?”说时三指突然发劲一抖擞,将纸片震得舒展开来。偏在这个刹那,赵太初亢声喝道:“且慢!权听知机子一言:去岁此子来日是癸巳,阳三局,在遁甲盘上看来,天盘、地盘呈甲甲、乙乙、丙丙、丁丁之象,这叫‘天地同干’。今日是癸亥日,阳九局,休门与天蓬星同宫、生门与天任星同宫、伤门与天冲星同宫、景门与天英星同宫、死门与天芮星同宫、惊门与天柱星同宫、开门与天心星同宫,亦是乾乾、坤坤、离离、坎坎之状,这叫‘星门同原’。无论天地同干也罢、星门同原也罢,皆是‘伏吟’——绶武!你摸索我的门道也有三十年了,不会不明白‘伏吟’的厉害。只今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人惯同我抬杠,现我不说,你说说‘伏吟’罢!”话才说到抬杠,汪勋如黄须吹掀,龇牙笑斥:“又不是坐轿,哪个同你抬杠?”
“‘伏吟’主凶——”李绶武截住汪勋如的话,朗声道,“所谓‘动如不动/焦恼呻吟’,确是万事不如意。”
“如何?”赵太初像是得了极其有力的靠山,一只高耸的鼻子似又挺翘了几分,当下五指一攒,将纸片攫过来,投入口中大嚼几下,众人只听他钢牙,作响,不一忽儿竟然“咕登”一声,将纸片吞咽入腹,且摩挲着肚腹,道:“各位老兄弟,我还是那两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想当初各位早我两年出窑,我留下来同得福、翰卿他们一百单八将反复研读这世变之局,时趋所鹜,才益发明白昔日万老画中一丛乱竹所藏的‘己卯之约’,洵不诬也!大伙儿二十七八年都已经忍过,何不再苟且几年、迁延几年?须知到了一九九九年,岁值‘家人卦’——老兄弟们一个比一个淹通,岂不知‘家人’之义正在各自修一家之道,不能知家外他人之事也?换言之,老漕帮光棍就算要重整旗鼓、再出江湖,也得到一九九九年上才能整顿家业,‘由内以相炽也’。眼下大伙儿急慌慌知了究竟,未必占得机先,反而容易失顾生险,乱步投荒呢!”
“呿!”魏谊正一拂袖,隔空丈许以银箸指了指赵太初的肚皮,作色道,“你这叫‘中饱私囊’,还叫咱们‘且食蛤蜊’,简直岂有此理!”
听到这一句上,我却忍不住笑了。魏谊正用了一句俗语和一个典故,都与吃有关。后者出自《南史·王弘传》,说的是沈昭略倚老欠学,不认识年少而才名俱高的王融,还故意在酒宴上向主人颐指而问:“是何少年?”王融不服,自道:“仆出于扶桑,入于阳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卿此问。”王融自比太阳,不免傲岸了些,然而沈昭略本是个草包,的确连“扶桑”、“阳谷”的出处都听不明白,竟然答道:“不知道这码事——来,且吃蛤蜊罢。”(“不知许事,且食蛤蜊”用这个典故,便当是指称人不求实是、但知敷衍。)我之所以会笑出来,也是由于魏谊正的表情,他看似忿忿、实则眼角眉梢具现调侃顽皮的神色——因为这“且食蛤蜊”一方面暗喻赵太初为沈昭略,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拿王融来比拟我了。起码这一室之中堪称少年的,毕竟只我一人。
果不其然,钱静农顿时看我一眼,拊掌乐道:“三爷真会骂人——只不过太初的顾虑未必无理。试想:大春初来之日,也曾明白说到,有人向大春谆谆示警,切切不可持之告人——”
“所以我说是小妮子多事。”魏谊正嘴上硬,却忍不住偷眼觑了觑李绶武。钱静农则一正面容,接着道:
“不然不然,请溯其源——说不定正如当日绶武所谓,红莲也早已知悉了某些秘闻,却碍于什么缘故,刻意隐瞒。哑巢父!我如此作想,你道是也不是?”
李绶武眉一拧、鼻一皱,脸上那不知几千百粒麻瘢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个个儿浮跳了起来——这可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他欢悦的笑容,他笑着说道:“都让你说了罢,何必问我呢?”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地上爆成一片一片的信封,掏出放大镜来细细勘察了半晌,略一沉吟,仍无烦言,只将纸片悄悄地收进口袋里。
对面汪勋如却将忍不下,冲我斥道:“小子方才在阵中既然憋不住要说,何不就给个痛快?还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人家压根儿没说,哪儿来什么‘吞吞吐吐’?又不是牛!”赵太初这样反唇相讥,倒叫我窥见个态势:这六个老家伙对于《菩萨蛮》中所藏字wωw奇Qìsuu書网谜之应否揭露,其实各有不同的想法。汪勋如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