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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过着一种和我所熟知与臆想者全然不同的生活。那是一个塞满了数字和枯燥乏味的名词的世界。简单地说,他的工作就是将已经发生且结束了的许多次战役重新描述一遍。由于战争必有胜负,是以他可以运用各种文献、遗迹和考古发掘的材料来解释打胜的一方为什么会打胜,而打败的一方又为什么会打败。换言之,他先知道了结果,再重塑出制造了那个结果的原因。对正值叛逆期的我来说,这份工作可说再荒谬不过,因为一切所谓的证据都是在已经预设好结论的情形之下提出的。家父每天出门上班、下班后挑灯伏案,多少年下来,居然就是替已经知道了胜负成败的事涂抹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理由。在那样怀抱着义愤的情绪下,我转眼便忘记幼年时代踩着矮凳和他胡说嬉闹的情景。
然而,就在老人一帚一帚扫过来、扫过去,却总也扫不净地上那些细小的碎玻璃碴的时刻,我猛然间被帚棕拂刷出来、在转眼之间便干逝的平行线条触动了一下,想起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儿时,当这个老人正值壮年的岁月,曾经多么谨慎地维护着我对语言符号的想像力——那应该算是我的修辞学启蒙罢?
我抢过去,接下他手里的笤帚和簸箕,继续扫着,老人退开两步,我朝他脚下扫了一记,他又退开两步,我再把笤帚伸远了些,假作不小心扫着了他的脚趾头,他笑起来:“咦——欸!别闹。”
我也笑了,又扫他一下,趁势问道:“你怎么会问起我和红莲的事?”
一听这话,家父才舒展开来的五官,猛地又虬结起来,道:“有人给我寄了一叠照片——还有一张便条,说这女人叫欧阳红莲。”
“干吗寄她的照片给你呢?”
“不是她的照片,是‘你们’的照片。”家父说着时顺手撑高眼镜框,顺手往鼻心眉头狠狠揪揉起来。
“我们?我们没有拍过——”半句话才出口,我的背脊煞地窜开一阵森寒,脖根处却同时渗开一片燥热——打从一九八三年秋,我入伍当兵开始,红莲才重新回到我的世界,每次来去都仿佛鬼魅一般,没有谁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也没有谁能告诉我,在我们热烈地互相飨以彼此的肉体之后她又去了哪里?其间的过程再简单不过,无论我在训练中心、接受分科教育的“国防管理学院”或者是正式服役当文史教官的陆军通信电子学校,经常在逢着放假的日子,一出营门或者走到车站,红莲就出现了,她的第一句话总是:“找个地方陪你睡一睡,嗯?”
仿佛中了魔咒的一般,我的眸光凝直、牙齿交战,浑身上下每一个孔窍都舒张开来,满盈盈一腔欢悦迎接着她的身体。任她挽起我的手臂,走向海角天涯。
无论是乌日、积穗、平镇——只要在营区附近触眼可见、距离最近的情人旅馆——都留下我们裸裎厮杀的踪迹。从某些细节方面言之,我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能从红莲所做的些微不经心的动作或反应察知她的感受和渴望;比方说,我们重逢那天的第一次我就发现她对脊椎骨沿线的肤触有着极其强烈的感应,一经指尖轻轻撩划,便止不住地打着哆嗦,微启的眼帘底下露出两弯瓷白,好像那哆嗦一旦打上,黑眼珠便给抖到额头上方去了。我试出这个门道,自然加意撩划。几回之后,红莲忽然睁开眼皮,轻轻笑了,低声说了句:“多了。”
“什么多了?”
“你如果不去体会,”她紧紧搂住我的背,翻身躺平,又闭上了眼,仍旧低声道,“没有谁会告诉你。”
这该算是我学习男欢女爱的第一课罢?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边一爿叫做“乌日大旅社”二楼的小房间里,被陈年不曾流通、说不上来是霉味还是腐味的空气浸裹着,我再度跌入一年前那个撞击、爆炸之后一切归于寂灭的空无宇宙,重温如何进入另外一人生命深处的秘密。这一次与之前在宿舍里那样的鲁闯莽撞是截然不同的,红莲似乎有意诱导我用一双探访的眼睛去窥看那些我原以为只不过是一片黑暗的风景。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全然无法描绘、形容或用任何方式捕捉的风景。它只存在于两具肉体缠绞厮磨着的那些个当下,透过并不灼灼然相互逼取的感官而时现时隐。也正因为我们在努力探访彼此的许多个刹那其实是失落了视觉,或失落了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的,是以它无法经由任何形式的叙述而再现——我只知道后来有一次和孙小六为躲避人追杀而溜进一家迪斯科舞厅,置身于乍闪乍灭的轮转灯球所摆布的光影之中,才约略体会出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时间并不连续而世界从未完整。是的。
在凝神致志的欢愉抚触之中,时间并不连续而世界从未完整。我猜想这是我无从记忆任何一次和红莲亲密交接经验的根本原因。然而这是十分令我苦恼的事。每当收假归营的时限将至,我知道这先前的一切便要随之而露雾散、云逝烟消。无论我在部队寝室的蚊帐里如何冥想追忆,也不可能拼合出所曾强烈体会过的这一切于千万分之一。
终于有那么一回,当我穿起军服、扣紧皮带、打好绑腿、戴上小帽的那一刻,鼻根一阵酸哽,涕液猛然间喷涌出来。红莲从背后环住我的腰,哄了几声什么,我没听清楚,径自咽声说道:“我记不得你了,我会忘记你。”
“又不是不再见了,怎么这样哭法儿?”
我摘下小帽,想用它擦泪水,可什么也没擦出来,倒是又擤出一堆鼻涕。我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表达过依恋不舍的情感——这极有可能是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之中我从来不曾体验过真正的失落或欠缺。然而,这样显然并非幸福。在那个令我心痛的离别时刻,我像一株给人倒栽入土的植物,既不能思考、复不能言语呼吸,整个地球却翻转过来,然后我便尽情呕吐着了。
那是一次独特而奇异的经历。我发现那是一种和酒醉全然不同的呕吐。在倾泻出胃肠里所有的东西的瞬间,似乎并没有烦恶感,倒像是向某个值得托付的对象诉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或者是向一群陌生人发表了一次动人的演讲那样酣畅淋漓。总之,当红莲用浴巾和一整卷卫生纸擦拭过床尾地毯上的秽物、而我则趴伏在马桶边沿喘息的时刻,我颤抖着,回味着喉头残存着的、射精般收缩的快感,几乎连想也没想,我冲那马桶底部漩涡状的注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红莲没听见而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所说的正是恋爱。恋爱原来是这么回事。
此后大约有一年九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和红莲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不期然出现的时机——有十多次逢着该放假或例休的日子,我临时接获命令,必须到总部甚至“国防部”去参与筹划那种名为“莒光周”、“军纪教育月”、“保防教育月”等军中电视教学活动的会议。而之所以上级单位会找到我——据我当时揣测——不外是由于我已经小有文名,且拥有中文硕士的身份;对于军方职司政训业务的高阶长官来说,张大春既然是个会写小说的人物,便应该有能力编写几个能够发扬军纪和保防观念,乃至提倡“忠诚精实”军风的电视剧脚本。这种差事经常是说来就来,顶多前一天晚间下达电话命令,第二天一早就得派车出发。就我记忆所及,总是在星期六或者轮到我放荣誉假的前一天。遇到这种情况,我自然会惦念:那么红莲呢?可是说巧不巧,等到任务结束之后的某个假期,红莲粲着一脸笑容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会这么说:“上周末我正好有事,没能来。”或者:“前几天又换了工作,忙翻了;幸好没来扑个空。”
但是,只要不碰上那种临时委派的公差,红莲几乎没有遗漏过我军旅生涯中的任何一次假期。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是一种难以想像的美满境界。我不时会以一种历尽沧桑、饱经世故的腔调告诫同在一个营区服役,时时为情所苦的同胞弟兄。其中包括一位大队长、几位教官和无数为相思悬念所苦恼的军校学生。我告诉他们:爱情是一种建立在自由和信任之上的付托,爱情是一种两个肉体之间无法被他者取代的交流,爱情是一种经由身体的探访而建立起来的相互存有,爱情是一种透过对性欲的满足而升华成就的灵性解悟,爱情是一种必须通过分离、思念、挫折、磨难等等严酷考验才能修成正果的美学经验……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越说越深、越说越玄、越说越抽象奥妙,时常说了就忘了。可是我的听众却越听越有趣、越听越入迷、越听越以为那是人生至理,充满了两性相知相爱的智慧。一直到我快退伍了,居然还有几个总教官室教电码和数学的预官,每天晚上挤进我的寝室里来请益至夜深不散。他们最后联名醵资送我一支派克金笔,笔身上镌刻着蝇头细字:“惠我良深”。
倘若我当时就能明了那暗藏在我和红莲之间百分之百的美好爱情的背后究竟是些什么的话,这支金笔恐怕非但不足以彰显我在爱情方面夸夸其谈的成就,它反而还称得上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也就在入伍之后的这么一大段稳定持续的关系或者交往,我摸索着去亲近、理解、侍奉以及享用红莲的身体,也渐渐同她在零乱的枕衾被褥之间有了交谈。红莲说故事的方式和彭师母、孙小六都不一样。彭师母说起故事来犹如重新经历了一次自己的人生,也带着听故事的人重返那个历史现场。可是在那个现场,你几乎看不见彭师母的身影,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即使涉身于某事件之中,她始终像个幽灵般隐匿在某一最适于观察的角落。尽管她的表情夸张动人、腔调变幻莫测,听者只觉其逼真如实,却从不致怀疑自己有什么迫切的危险。孙小六说故事的时候有一种唯恐遗漏什么而随时提心吊胆的不安——这种不安当然也会传染给听故事的人——仿佛每件他所经历的事都有一种极大的不确定性,非得将一切和这事有关的细节都交代清楚不可,否则整件事便会被视为虚妄无稽,且招致严重的指控或谴责。这样说起故事来,别有一种纤维毕露、毫厘不失的趣味,只不过很难了解他堆积了那么多琐碎的故事里究竟有什么意思。
红莲则全然不同,她总不肯平铺直叙地述说一件完整的事,好像她的人生就是在一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之中东闪一下、西闪一下的七彩灯饰不断飘忽游移而形成的。你必须像个努力在益智绘本上玩串联数目字寻绎图形的孩子,一丁一点儿把那些晶莹闪炽的小片段拼凑起来,才勉强勾勒得出一个生命的轮廓。
我开始对这个女人产生好奇;想了解她的过去,想知道她的生活,想追索出她曾经在如何如何之际而我当时又正如何如何。我在印着“乌日大旅社”字样的一张床单底下展开了第一次探访:“你跟我说过你爸爸长了个铁脑袋瓜儿的故事。”
“嗯。”她掠了掠耳际的发梢,闭上眼,嘴角微扬着喘息。
“后来呢?”
“后来那颗脑袋瓜儿被人砍掉,掉进台湾海峡里去了。”
这就是红莲说故事的方式。坦白说,我在她讲到“掉进台湾海峡里去了”的那一刻,眼前确实浮现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坠入湛蓝泛黑的海水里去的印象。然而它太不真实却又太强烈,红莲的语气又过于简淡寻常,似乎不像是在刻意捏造什么惊魂摄魄的场面。
“怎么会这样?”我掀开床单,像一根背后忽然松了压缩弹簧的橛子一样坐起来。
红莲略一皱眉,仍不肯睁眼,想了想,道:“大概那刀很利罢?”
“你在旁边吗?你那时候多大?”
终于她睁眼了,轻轻摇摇头,意思大约是说:“我不在旁边。”随即把只手从枕头底下探出来,曲张五指算了几回,又想了片刻,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八九公分的距离,竟然低声笑着说:“这么大。”
“别开玩笑。”
“真的,这么大。我还在我妈的肚子里。”一面说着,红莲一面使劲儿将那床单朝空一抖、抖成个帐篷,把我们都覆在下头,接着便捧起我的脸,鼻尖摩挲着我的脸颊,道:“告诉过你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还想知道什么就尽管来罢!”我们立刻又来了一回合。
再度说起同一个话题恐怕又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也许在积穗那家罕见的日式木造客栈的小阁楼上,也许在平镇那家兼作西药房生意、取名为“平镇雅筑”的民宿。我忘了什么原因——也许是壁间挂了帧印着湍急瀑布照片的月历,也许那月历上的照片不是瀑布而是碧波与海船,或者根本没有那样的月历而纯属毫无情由的遐想使然。总之我又问了她一次:“你爸的头真是被砍掉的?”
她睨我一眼,是那种何必大惊小怪以及小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