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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子里头最能干的就数王琼英。她不但知书识字,能写会算,而且头脑清楚,会团结人,有组织能力,办事认真,泼辣,很有些当年梅生的风格,但比梅生内秀,不张扬。开头是朱洪林安排她们的工作,一来二去,也是他们的缘分,两个人产生了感情。洪林虽是有些残疾,但不是很严重,为人又忠厚,模样也不丑陋,家境还算宽裕。男有情,女有意,董榆生从中一撮合,立马水到渠成。马淑兰是苦命人,和朱建明才见过一面就欢喜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遇上个当厂长的独身男人,这辈子总算有了依靠。秀才和张秀琴的婚事也没遇到太大的麻烦,女方家开口便要一万元的彩礼。秀才自己凑了柒仟,村里借了他三仟。诸事俱备,董榆生张罗着要给他们办集体结婚典礼,凉水泉子同时娶三个媳妇进村,这也是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希罕事。
事情传到爷爷董万山的耳朵里,爷爷着急上火,躺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母亲找人把董榆生叫到家里,让他当面给爷爷说清楚。董榆生哪能不知爷爷和母亲的心思,像他这个年龄,在农村上初中的娃娃都有了,家人岂能不为他着急?爷爷见别人家娶媳妇,想起自家孙子还是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寻衅滋事、罢吃罢喝,舐犊之心,可见一斑。可是董榆生自己有自己的苦衷,这些话又不能对爷爷母亲讲,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决不能背着吴天娇而私自成亲,只有打听到吴天娇有了对象结了婚,他才能再做打算。然而他这一生,除了吴天娇,他还能再找谁呀?他还能遇上像天娇那样对他知心知肺、百般呵护的女人吗?天娇脾气不好,骂过他一句吗?天娇当了处长,小看过他一回吗?他乡天娇城,人家嫌弃他一次吗?在天娇身上挑毛病,真好比鸡蛋里头找鸭骨,牛身上拔羊毛。天娇越是好,他越是觉得自己不能亏了人家,让她再想想、再考虑考虑……。董榆生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又让爷爷逼到坎上,这真是哑巴碰上个问路的,说也难不说也难。不过再怎么着也不能让爷爷和母亲跟着他一起烦恼,该推就推,该瞒哄就瞒哄,只要让老人高兴就行。于是他坐在爷爷旁边,把爷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俩手心里,一边轻轻摩挲,一边呵呵笑说:
“爷爷呀,您看您,吃饱了撑的不是?您看您好孙娃儿是找不上媳妇的人吗?瓤(差)些的我还不要哩!本不想跟您说,怕锅盖揭早了跑了气,到时候想给您一个惊喜,看您急成这样子,我就给您索性说了吧!孙儿的对像早就说好了,人长得好,个儿也高,还是城里人哩!……”
城里“人不嫌弃咱乡下人?”董万山来了精神,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不嫌不嫌,她还一直吵吵着要及早成亲哩!是我说了眼下工作太忙,等把手头的事办捋顺了,马上就办,免得让我爷爷老是牵肠挂肚的……”
“嗨,你这个浑小子,这么好的事你咋不早说呢?唉,榆生我的娃呀,爷就你这一棵独苗苗,爷爷活得就你呀!不是爷爷我逼你,你早晚把事办了,生下个一男半女,爷爷见了你爹,也好有个交待呀!”
董榆生听爷爷讲到爹,不由得眼圈一红,心里苦苦的,他极力忍住,笑笑说:
“爷呀您看您说哪里去了?您好好吃、好好喝,身体养得棒棒的。好日子刚开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到时候我……”
“别说了榆生,你的事抓紧办,爷爷也不难为你了。全村几百上千口子人,这么大一份家业,够你操心的了。你忙你的去吧,爷爷这就下地。叫你娘给我下碗面吃,我饿了……。”
世上事,也就是老汉娃娃,一哄就高兴。董万山偏心眼,一心只想着他的孙娃子。看人家娶媳妇,而且还都是榆生从大老远的地方操持来的。自己的事不当事,老汉想不开就钻死牛角。听榆生说已经有了对像,而且还是城里人,心里有了底,这才把笑容挂在脸上。榆生是他打心的锤锤,三两句话一说开,满河的冰块儿化了。董榆生帮爷爷穿好衣服,又打了盆热水给爷爷洗脸。收拾停当刚要出门,就听董国胜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大声喊道:
“村长,朱桐生带了一大帮子人来了,都坐的小汽车,说是找你说话。不知啥事,你快去看看吧!”
村委会大门前简直成了车展,七八辆高级小轿车一字儿排开,煞是气派。车牌不同,车型各异,有的红、有的蓝、有的白、有的黑。有的像野马,有的像老牛,有的似甲虫,有的似锅盖。乡亲们图新奇、爱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吵吵嚷嚷围成一个圆圈,指手画脚,也算开了一回眼界。
朱桐生手里拎着一块半截铁砖头(乡里人不知那是手提电话),一会儿和广东的客户通话,一会儿又和北京的朋友叙旧(谁知道通不通哩),俨然一位大人物的架口。还不时掏出香烟四处乱发,见人不是递,而是扔,这儿扔一支,那儿撂一根。朱洪林没有接,香烟掉到地下,被一个尕娃捡到,拾了金元宝一般,嘻嘻笑着狂奔而去。
人凭衣装马凭鞍装。看朱桐生这一身时下最新颖时髦的行头,就知此人是何样来历。他上身穿一件浅灰色全毛西服,下身是一条笔直的黄色筒裤,足下蹬一双红色牛舌头皮鞋,脖子上挂着条黑白格子、花不楞登的领带。过去的寸头已改成大背,浓而黑的头发罩在硕大的头颅上,更显得深沉、老练、精神、洒脱。旁边一个人凑过来,声音不大,咬字很清:
“朱县长,董村长来了!”
只这一声称呼,惊动了多少人:
“虎子当县长了!”
“怪不得这么大的架子,比省长还牛屁!”
“上次来了一位中央领导,也不过是一大一小(大轿车、小轿车),后头跟了几辆电蹦子(摩托)。”[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朱桐生急忙拨开人群,喜眉笑眼地迎上去,大声招呼道:
“哎呀我的老同学、老战友、老同事,好几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不显老呀!怎么样,榆生同志,还好吧?瞧瞧,还真是你,把咱村治理得不错、不错,乡亲们都快喊‘董榆生万岁’了。”
来者都是客,董榆生犯不着和这种人计较高低胖瘦,不咸不淡地回道:“客气什么?咱们两个谁还不知道谁的半斤八两!”
“也是也是,从小一块精尻子玩大的嘛!”
进了大院,朱桐生跨前一步,说:“榆生,今天我来专门给你引见一位日本朋友。这狗日的可不是一般的人物,钱多得几辈子都花不完。他正打算在咱县上投资开矿办企业哩!临来时方县长一再交待,让你好好待客,千万不敢开罪了日本客人……”
“日本人?”一说起日本人,董榆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丁阿姨她们一家。
正说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上唇留有一撮仁丹胡髭的老头儿从接待室里走出来。这个人看上去有六十来岁,西装革履,穿着极为考究。身材矮而粗壮,眼睛大而炯炯,看相貌不像个商人倒像个武士。朱桐生垂手站在旁边,左手一指说:
“榆生,这就是我刚刚给你介绍的日本富商中岛先生。”然后,他转脸一笑,深深一躬说,“中岛先生,这是我的朋友董榆生村长。”
两人很客气地握手问好。
董榆生自然说的是汉语,中岛说的却是英语,董榆生没有听错,只不过他发音不是很准。
众人重新回到接待室,依次落座。
中岛是客人里面的主角,理应坐上座。另一位按说该是朱桐生的位子,但县官不如现管,在人家的地头上不能强横,再说董榆生根本就没有谦让的意思。中岛往下是翻译、秘书、保镖等等。大家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除了穿着有些特别,如果不开口说话真分不出其为何国何籍。
董榆生这边,朱桐生往下都是县上来的有关人士,没有人介绍,董榆生当然不可能清楚每个人的工作职务。唯有一位穿警服的,就是喊朱桐生为朱县长的那位,帽子不正,风纪扣不扣,屁股上还露出半截枪套,大咧咧地坐在朱桐生的旁边。村里干部均不够品位,只留下一位提壶续水的当差。
中岛先生看样子是个急性子,屁股还没坐稳就侧过身去和翻译用英语嘀咕了几句。董榆生上大学时学过英语,虽不是很精通,简单的对话还能应付。先生说了句“Let’sspeak”,意思是开始,翻译给朱桐生递个眼色,示意他开头。
朱桐生毕竟是叱咤官场多年的风云人物,应付这种场合自然是张飞推小车,驾轻就熟。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裤兜里掏出半斤沉的大哥大往茶几上一蹾,端起茶杯喝口水,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刚放到嘴边,打火机还未响,猛抬头看见中岛先生脸色不好。他知道先生不抽烟,而且也反对别人抽烟,只得忍下把这支烟放到茶几面儿上。然后又旁若无人地摘下他的墨镜,哈一口气,用手绢擦擦,又戴上……
董榆生鄙夷地睨视朱桐生一眼,心说:满屋子就他最像日本人,幸亏没生在那个年代,否则……。
朱桐生这才开口说话:
“中岛先生是我们最尊贵的朋友,他是日本某家大财团的董事长,他们县和我们县已结为友好县市。先生这次不远万里来中国到高原,是打算投资开矿办厂修路的。这是一项多么宏伟的事业!这对于像我们这样贫穷落后的小县城来说,无疑于天上落下肉包子。用我们中国的一句老话说,应该是三拜六叩九顿首,才能表达我们对中岛先生的深深敬意。我们搞改革开放,一缺钱二缺物,两手空空,穷得屁响。中岛先生对于我们来说,好比是久旱的甘露,没奶的娃娃找了个娘。我的比喻可能不恰当,但决不过分。中岛先生是我们县的大恩人、大贵人、大善人……
真乃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听了朱桐生这一番“高论”,真让人开了眼界。才几年不见,此君果然是“长进”不小。董榆生当然深知朱桐生的为人,对于这种不学无术的蠢货,一副摇尾乞怜的丑态,他只能怀疑方县长的神经出了问题,或者是有自己的什么难言之隐,否则,怎么会让这种人当县长?难道高原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董榆生隐隐觉得,别看中岛先生声色不露。但是他的下意识感到,中岛的眼睛里头闪烁着丝丝鄙视和藐视的目光。可见虽然中国人和外国人语言不同,风俗迥异,但对于人品和人格的鉴别却都是一致的。由此他断言,中岛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他,他绝不会不懂中文,莫非他也有难言之隐……
朱桐生的“高论”已经步入正题:
“中岛先生虽然初来中国,但是消息却灵通得很。他不知从哪儿听说凉水泉子出了块双龙宝石,老先生在日本就是一位闻名暇尔的古文物收藏家,因此今日抽空特来看看。方县长临来时交待过了,如果真是好东西,日本客人看上了就送给人家好了,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中国缺钱缺物,不缺石头……”
“原来为这么一点小事,劳动诸位领导和客人兴师动众。”董榆生站起来走到门口,朝外喊道,“洪林,把那块石头拿来,让领导和客人们鉴赏鉴赏。”
不大会儿,朱洪林双手搂着那块用红布包裹着的奇石进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众人立刻众星捧月般围拢过去。董榆生轻轻把红布打开,只听中岛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句原质原味的日本语:
“哟西!…………………”
中岛先生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只高倍数的放大镜,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存细地端详着,口里喃喃地赞叹道:
“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真正是妙不可言、匪亦所思……”
果然不出董榆生所料,中岛的汉语不但说得好,而且用词相当准,决非三年两年的功夫。此时的翻译也成了聋子的耳朵,中岛小孩子似地跳来跳去,不停地手舞足蹈着,而且还口中念念有词:
“中国真是大大的神奇,地下竟埋有这么大大的宝物。四十多年前我就来过中国,没想到今天才开了大大的眼界……”
“中岛先生四十年前来过中国?”董榆生忍不住发问。
“来过来过。”中岛无暇顾及董榆生的表情,一心只在专注地欣赏着奇石,一头抚摸一头说,“那时候日本对中国可是大大的不友好啊!……”
“不对,中岛先生!”董榆生脸色铁青,语气非常生硬的说道,“先生您错了,当年日本鬼子在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用‘不友好’这样的词语恐怕不妥吧?”
“董榆生,你太放肆了!”朱桐生站起来,指着董榆生的鼻子气咻咻的骂道,“别以为你有一块破石头,就敢在外宾面前放臭屁!毛主席、周总理都和田中首相握手了,你还纠缠什么,老几呀你是?”
朱桐生抓起茶几上放的那只烟,“咔嚓”一声点着火。
“不不,朱先生你的不要激动,董先生是对的。我的中国话说的不好,意思表达的不完整,请董村长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