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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三把毛呢料子扔到炕柜上,说:
“娘,我等会再来取。”说罢,朱三似乎像想起什么,小眼一挤,神秘兮兮地说:“哎,姑舅哥,我想起来了。我们村有个老婆子叫赵春莲,你认认是不是?要是你就留下,不是咱再回来,箱子我给你扛着。”
于占水喜出望外:“好好,咱立马就走。表弟你咋不早说呢?”
下卷 第四十三章、娘亲爹后
于占水跟着朱三一路小跑着就出了门。按说于占水的心情更为迫切,可朱三倒跑得比他还快。一路上于占水还想问问详细情况奈何腿脚不利索,被朱三拉下七八米。到了一家门口,于占水估摸着就是了,憋不住心头突突乱跳。朱三心里有数,一步过去把门推开.让于占水上前搭话,自己退到后头。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占水也顾不得计较,只得硬着头皮喊道:
“家里有人吗?”
母亲听到喊声,忙从屋里出来,她一看见于占水就先吃了一惊:这老头咋这么面熟?后面跟着朱三,贼眉鼠眼的,他一辈子干过几件好事?母亲一见朱三,肚子里就来气,也不再考虑客人不客人,遂冷冷地说:
“找榆生到村委会去,他不在家l”
于占水可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她是谁?多少年了,魂牵梦绕,目思夜想,隔山隔海,隔天隔地,恍如隔世一般,今日终归得见了。于占水激动万分,他真想冲过去,扑在她的脚下,跪在她的面前,向她认罪,求得她的宽恕。然而,时过境迁,毕竟是快四十年了,这位老太太已非他当年的小妹妹。人家有家有口,有儿有女,做事要有原则,不能缺了良心。不论是哪种制度,中国人的本质是一样的,老辈子不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这又不是哪个人的责任。于占水起码的活人道理还懂,他别无奢求,只想见个面,说句话,心愿就足了。尽管他心里翻江倒海,说出来的话却很坦然,他微微一笑说:
“春莲,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表哥,我是占水、于占水呀。这次专门来看看你,你好吗?你家里人都好吗?”
“表哥?占水?……”母亲喃喃地念叨着。怪不得这位老汉这么面善?原来他真是?……母亲不敢往下想,这个影响了她一生的男人竟然又一次撞进她家的大门?为了他,丈夫送了命!为了他,儿子跌跌拌拌,到如今连党都没入上。为了他,自己这一生,还差点没让当特务抓起来。这个给她和她全家带来灾祸的人又找上门来了,是愤怒、是怨恨、是缘份?百感交集,心乱如麻,什么感情都有,什么感情都没有。毕竟那一段历史,造就了那一代人,也毁了那一代人,谁能说得清呢?凡夫俗子、平常老百姓能知道那么多吗?岁月如梭,时光如水。水能破石、击石、穿石,也能把怨恨冲淡,化干戈为玉帛大约也与岁月和时光有关吧!母亲经历过的磨难太多,她不想那么多了,她只想让儿子过好日子,让下一代再不要重蹈他们这一代走过的路,她就很满足了。因而想到这儿,她也微微一笑,说:
“是表哥呀?这么些年,你跑哪儿去了,也不捎个信来?快请屋里坐吧,朱支书也进来陪陪客人。”
朱三终于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那一幕;他们应该抱头痛哭,他们应该歇斯底里嚎叫,他们应该……这样就有好戏看了,凉水泉子就热闹了,看那个小杂种董榆生怎么收场?然而该看到的没看到,他们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见了面。传贵婆娘还破天荒地招呼他进屋陪客人,这岂不是有违常规吗?
还是于占水说了话:“表妹,这位朱支书还是你亲亲的表兄哩!你们一个村子住,难道就不知道?”
“是吗?爹过世的早,我把这门亲戚忘了。”母亲早知道朱三是谁,她生榆生那天就听姑妈说了,后来她告诉了传贵,传贵没吭声,没说认也没说不认。
朱三满面通红,一脸尴尬相,平时挺会说的那张嘴,这阵舌头也拐不过弯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你们喧吧!”就转身走人了,和他的“姑舅哥”连招呼都忘了打。
朱三一出门,见人就说:“咳,伙计,知道不?董榆生的亲爹来了!我早说你们不信,他压根就不是咱凉水泉子人嘛!”
他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可惜大喇叭拆掉了,要是在广播上喊两嗓子,那才高兴呢!
董榆生回家晚了些。
下午,四爷侯四海、五奶安桂花、“老革命”朱建明几个上岁数的人,找到他办公室,把朱三在外面放出的风声给他学说了一遍。
董榆生没料到会有这事,上午那位华侨模样的老人找朱三,他是接待过的,怎么七里八拐,那人又成了他爹?“文革”那阵,他就听人说过,他爹不是他亲爹,他的生父在台湾当大官。看今天来的那人也不像个当官的模样,面庞黑瘦,皮肤粗糙,穿戴也很一般,旧皮箱还有几处磨破了皮。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如果换了服装,和凉水泉子的老汉们一般无二。这人怎么又成了他的亲爹,不知这事娘怎么说呢?
董榆生说:“四爷、拜奶、七叔,各位大叔大婶,今天这件事对我可能是大事,在凉水泉子也算不了什么。家家户户谁没有些颇烦事。我告诉大家一句,我是喝凉水泉子的水、吃凉水泉子的饭长大的,我爹是董传贵、我是凉水泉子的人,这个历史谁也改变不了。大家放心吧,都回吧,我也回去看看。”
董榆生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炒菜做饭,那个瘦高老头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喝茶,爷爷不在家,白天爷爷轻易不着家门的。听见门响,母亲从厨房出来,见是儿子,就说:
“榆生,你表叔……噢,对,应该叫表舅,他大老远看我们来了,你快进屋认认。”
董榆生一脸的官司,把母亲往旁边拉了拉,扳着脸说:“娘,儿的为人您清楚。我从小没有和您顶过嘴,也没让您生过气。今天我把话说明白,我是吃我爹的饭长大的,是我爹一手把我培养成人的,我心中只有我爹,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表叔也好,表舅也罢,上门的亲戚我们总要热情接待,儿就这意思。”
母亲很平和地说:“傻儿子尽说傻话,扯哪去了?我说是你表舅就是你表舅,别胡思乱想的。”
于占水从屋里出来,喊道:“表妹,来客人了?”抬眼看是榆生,连忙把手伸过去,笑嘻嘻地说:
“这不是董村长吗?”
母亲说:“表哥,这是我的独生儿子叫董榆生。榆生,快叫表舅。”
董榆生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憋出“表舅”这俩字来,眼前这人对他一生影响太大,要不是他,说不上这阵董榆生早当上将军,带着人马跨江过海打台湾去了?要不是他,爹会活活气死?要不是他,有人敢骑在他头上屙屎屙尿?唉,人生谁能说得清?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多着哩!这第一件就是管你情愿不情愿,爹妈总要把你生下来,谁能作主啊?是皇帝、平民、还是乞丐?榆生轻轻握了握“表舅”的手,苦笑笑说:
“表舅,您好!”
于占水并不知道这就是他的儿子。不过他对这位年轻人,有一种由衷的喜爱。一见面就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尤其是似曾相识的那一双眼睛,透露着深沉、睿智、真诚。细心人一看就明白。这年轻人岁数虽然不是很大,他的眼神就能告诉你,他走过了许多不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走过的路。于占水是个“老滑头”,在朱三家里,他就留了一手。这阵见到董榆生,他动了感情,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颗鸡卵大的红石头,放到董榆生手上,说:
“榆生,表舅初次见你,也没啥礼物。这是块红珊瑚,值不了几个钱,你留下作个纪念吧!”
这颗红珊瑚,可是极品。当年在台湾,和他一起的一个老兵,是位藏民,后来得了绝症。藏兵在临死时,掏出这颗石头,说:“老于,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不应该跟着他们糊哩糊涂跑到台湾来,我死无所憾,谁让我一步走错呢?这块红珊瑚送给你,作个念想。记住我的话,老哥,早晚让石头回家…,回…大陆老家。”后来于占水找人验过,内行人一看便知,此石个大、色正、纹路好。一般人很难得到,是块无价之宝。就是到了于占水最困难的时候,有人曾出高价买这块石头,于占水也没舍得出手。他记住那位藏胞的话,要让石头回家,回大陆老家。今天到这节骨眼上,董榆生是赵春莲的儿子,自然也是他的亲人,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作见面礼送给董榆生。
董榆生虽然不懂石头,但从于占水的神情上他也猜出这块石头的份量。他推脱不要,母亲生气了,说:
“这孩子,表舅给你,你就拿着呗,又不是外人。”
董榆生只好收下。
临开饭时,董万山跑跑颠颠到了家。母亲把于占水的情况给爷爷说了说。董万山是直性子热肠人,他拉着于占水的手说:
“他表舅,难得你有这份心。俗话说人有种树有根,到死不忘娘的恩。回来好,回来好,还是落叶归根好。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们凉水泉子穷窝窝。金山银山比不上凤鸣山……”
董榆生嫌爷爷话多,催促母亲快上菜上饭,也好堵堵爷爷的嘴。
于占水说:“还是老叔您的学问高,叫我们作晚辈的听着长见识哩。”
董万山听这一涨,很是得意,忙搁下筷子,侃侃而谈:“我有啥学问?有学问的人才不像我这么嘴碎呢!我孙儿榆生,大学毕业,旧社会说,那叫秀才。我们村,打我记事起,就没出过秀才了。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出秀才。如今这世道好呀,有吃有穿有彩电,洋话匣子(手机)腰里缠,孙猴子一蹦子十万八千里,赶不上我老汉一声‘喂’,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活着呀,保准能听见……”
董榆生把筷子拿起来,递到爷爷手上说;“爷爷,菜凉了。”
董万山明白孙子的意思,抿嘴一笑说:“这娃娃,好好,爷爷不说了,吃饭吃饭。”
搁下饭碗,董万山又嚷嚷着要去睡觉。出了门口,又回过头来问道:“他表舅,你是和我睡,还是到榆生屋里缓?”
董榆生说:“爷爷,您那个呼噜,山摇地动的,门口树上刚垒了个喜鹊窝,都让您吵得搬家了,谁敢和您睡?表舅住招待所,您别管了,早点缓着去吧!”
董万山笑嘻嘻地说:“好,我不管了。不管喽,人生在世为吃穿,天天混个肚儿圆……”
董万山脖子一拧,吼了几句秦腔。董榆生暗想,爷爷这样也好。人老了嘛,啥事也别往心里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也能多活几年。自从吴天娇来过以后,爷爷的心情就格外好,他唯一的一件心事也算了却了。
董榆生站起来给于占水重新换了一杯茶,帮母亲收拾干净桌子,然后和于占水对面坐下来,说:
“表舅.这些年您在那边干什么事?”
于占水见问,心想自己反正也没做过啥不光彩的事,所以并不显得丝毫惊慌。只见他右手端起茶杯,左手揭开杯盖,吹吹漂浮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放下茶杯,盖上盖,慢慢说道:
“解放军打—江山岛的时候,我从山上滚下来,受了伤。逃回台湾不久,我就被解职了。后来我流落街头,也要过饭。靠一位同乡的帮忙,我才找了份工作,看库房,巡夜打更。我们那些大陆去的老兵,没别的事干,就是一门心思想家。想家想得难受啊!想爹想娘,想家乡的妻儿老小,兄弟姐妹,想回家看看,那怕看一眼,死了,也闭上眼了。平时还稍微好些,一到过年过节,更没法过,大家聚到一起,把身上所有的钱凑到一起,打酒喝。喝醉了,就哭、就闹,有的人跳海了,有的人开枪自杀了。那种滋味,活着真没死了的好。突然,有一天,我想我不能死,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不能把这一把老骨头扔在他乡异域,我要回家。所以我就戒了酒,拼命攒钱,以便凑足路费想法回家。后来我听说,大陆上搞文化大革命,把我们这些有海外关系的亲属全枪毙了,我又一次陷入绝望之中。随着内地这几年改革开放,我又萌动了回家的念头。我不知家乡还有没有亲人,我只是想回家看看。北山砚那边老家,早就没什么人了,这你母亲也知道。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榆生,看着咱们多少沾亲带故的份上,你随便在哪儿找块地方给我盖间小屋,我身体不好,又是风湿病,没几天活头了。我死之后,是烧是埋,都没关系,反正死在故土,总比当孤魂野鬼要强一百倍……”
说到伤心处,于占水忍不住流下几滴老泪,他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又从怀中内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包,说:
“我是个受苦人,没啥积蓄,除了车船机票,吃喝住宿,剩下的有多没少全在这儿,在省城银行里换成人民币,大约不到一万块钱,榆生,你替表舅收下,表舅剩下的日子,就全靠你了……”
董榆生坚辞不要,母亲也不吭声,于占水无法,叹了一口气,说:
“说了半天,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榆生,麻烦你给我找辆顺路车,我明天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