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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鼓励地看着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复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婉转回肠,只觉五内里随着每一音高音低跌宕不已,有击晶裂玉之美。好似春日里柳絮绵绵,春蚕吐丝一般曲折逶迤不尽,纠缠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无情,热烈又冷静,仿佛身上原本闭塞的三百六十个毛孔全舒展了开来,温温凉凉地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世间所谓美妙的歌声变得庸俗寻常无比,只有有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在震惊之余不由感愧无比,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歌声,夜莺般娇嫩、丝缎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温柔,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痴如醉;华妃在惊异之下脸色难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惊异只是一瞬间,随后静静微笑不语,仿佛只是在欣赏普通的乐曲,并无任何特别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诧异,皇后的定力竟这样好。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还凝滞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痴痴凝神如堕梦中。
皇后轻声唤:“皇上。”玄凌只若不闻,皇后复又唤了几声,方才如梦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经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对玄凌道:“安选侍的歌真好,如闻天籁。”
陵容听得皇后夸奖,谢恩过后深深地低下了轻盈的螓首。玄凌嘱她抬头,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脸上。
陵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羞急与娇怯的眼波。那种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动心。而这柔弱少女的脉脉娇羞和楚楚无助,正是玄凌如今身边每个后妃都没有分毫的。如此这般脉脉的娇靥,含羞的风情,令我心头却不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玄凌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蓝如波的天空。“好个‘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和颜道:“你叫什么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镇定一些,声细若蚊:“安陵容。”
华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问话时该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礼。”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头垂得更低,“是。谢娘娘赐教。”
皇后看着华妃道:“看来今后华妃妹妹与安选侍见面的时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导吧,有的是时候。”
华妃目中精光一轮,随即粲然微笑露出洁白贝齿:“这个自然。娘娘掌管后宫之事已然千头万绪,臣妾理当为您分忧。”
玄凌只含笑看着陵容,吩咐她起来,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只默默退开两步,保持着作为嫔妃该有的得体微笑,已经没有我的事了。
华妃随帝后离开,我只推说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凌嘱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凌与众人前行不过数步,李长小跑过来请了陵容同去。
陵容无奈看我一眼,终于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凌身边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儿与晶清尾随身后。流朱问我:“小姐要即刻回去么?”
我轻咬下唇,摇摇头,只信步沿着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头,看见瑰丽的裙角拖曳于地,似天边舒卷流丽的的云霞。裙摆上的胭脂绡绣海棠春睡图,每一瓣每一叶皆是韶华盛极的无边春色,占尽了天地间所有的春光呵。只是这红与翠、金与银,都似到了灿烂华美到了顶峰,再无去路。
缺一针少一线都无法成就的。我忽发奇想,要多少心血、多少丝缕从横交错方织就这浮华绮艳的美丽。而当锐利的针尖刺破细密光洁的绸缎穿越而过织就这美丽时,绸缎,会不会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觉?
举眸见前庭一树深红辛夷正开得烈如火炬。一阵风飒飒而过,直把人的双眸焚烧起来。庭院湖中遍是芙蓉莲花,也许已经不是海棠盛开的季节了……
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几瓣殷红如血的辛夷花瓣飘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轻轻拂去落花。只见自己一双素手苍白如月下聚雪,几瓣辛夷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红的红,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种惊恸渐渐清晰,如辛夷的花汁染上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泪无声的滑落在手心。
或许,不是泪,只是这个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许是昨晚不让我惊惧的雷雨夜遗留在今朝阳光下的一滴残积的雨水,濡湿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脸,轻轻拭去面颊水痕,折一枝嫣红花朵在手,无声无息地微笑出来。
注释: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诗序》说是唐时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为节度使李锜之妾,善唱《金缕衣》曲。后来入宫,为宪宗所宠。穆宗立,为皇子保姆。皇子被废,秋娘归故乡,穷老无依。旧时此名用来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马光著有《家范》,他主张女子要读《论语》、《孝经》、《女诫》、《列女传》等书,认为女子“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顺,二日清洁,三日不妒,四日俭约,五日恭谨,六曰勤劳”。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观念,在《训子孙》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阳也;妻,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
三十二、夕颜(1)
如是,陵容的歌声夜夜在水绿南薰殿响起。
无论是谁侍寝,陵容的破云穿月的歌声都会照旧回荡在太平行宫之中。
玄凌对她不能不说是宠爱,亦不算宠爱太过。按着有宠嫔妃的规制,循例在侍寝后晋了位分。册的是从六品美人,原本在我和眉庄、淳儿之间,陵容的位分是最低的。如今眉庄被黜降为常在,淳儿亦是常在,陵容的地位就仅在我之下了。
陵容的晋封我自然是高兴的。然而高兴之外有一丝莫名的失落与难受,并不像当时眉庄承宠时一般全心全意的欢喜。
或许,只是为那一幅偶然见到的寒鸦图——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样淡淡的自怨自艾与羡慕……
它让我下定决心扶持陵容,但是,我的心里亦存下分毫芥蒂。
可是这样的深宫里,又是陵容这样的身世处境,自怜也是情理之中。不禁自嘲自己真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连陵容这样亲近的密友姐妹亦会猜疑。甄嬛啊甄嬛,难道你忘了同居甄府相亲相近的日子了么?
稍稍释然。
陵容的承宠在后宫诸人眼中看来更像是第二个妙音娘子,出身不高,容貌清丽,以歌喉获宠。然而陵容温顺静默,不仅事上柔顺,对待诸妃亦谨婉,并无半分昔日妙音娘子的骄矜。不仅皇后对她满意,连玄凌也赞其和顺谦畏。
陵容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或者说,是更好。每日从皇后处请安回来必到我的宜芙馆闲坐,态度亲密和顺。
对玄凌的宠幸陵容似乎不能做到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总是怯生生的样子,小心翼翼应对,叫人心生怜惜。
陵容曾泪眼迷蒙执了我的衣袖道:“姐姐怪陵容么?陵容不是有心争宠的。”
我停下修剪瓶中花枝的手,含笑看向她:“怎会?你有今日我高兴还来不及。是我一力促成的我怎有怪责之意。”
陵容呜咽,目光恳切:“若使姐姐有丝毫不快,陵容必不再见皇上。”
我本不想说什么,她这样说反倒叫我更不能说什么,只笑语:“快别这样说,像小孩子家的赌气话。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媒人,怎的新娘要为了媒婆不见新郎的面呢。”
陵容方才破涕为笑,神气认真:“姐姐怎么取笑我,只要姐姐不怪我就好。”她的笑牵动腰肢柔婉地轻摆,乌黑青丝间晃玉滴珠的金钗和珍珠流苏随着她的身姿摇曳出道道华丽如晨光似的光芒。
我只微笑,手把了手教她怎样用花草枝叶插出最好看的式样。
心中暗想,玄凌对陵容的确是不错。陵容的居室自然搬离了原处,迁居到翻月湖边的精致楼阁“繁英阁”中,份例的宫女内监自不必说,连赏赐亦是隔三差五就下来,十分丰厚。有陵容的得宠,又有皇后暗中相助,华妃虽是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对我就更多了三分忌惮。总算稍稍安心,一心为眉庄筹谋。
日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自从陵容得宠,她的动人歌声勾起了玄凌对歌舞的热爱,于是夜宴狂欢便常常在行宫内举行,而宴会之后亦歇在陵容的繁英阁。
自我进宫以来从未见玄凌如此沉迷歌舞欢宴,不免有几分疑惑。然而听皇后私下聊起,玄凌曾经也甚爱此类歌舞欢会,只是纯元皇后仙逝后便甚少这样热闹了。
皇后对陵容为玄凌带来的笑容与欢乐似乎不置可否,说话的时候神气和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在眼下光滑的皮肤上覆着了青色的阴影,只专心抱着一只名叫“松子”的五花狸猫逗弄。这只狸猫是汩罗国进贡的稀罕动物,毛色五花,花色均匀,毛更是油光水滑,如一匹上好的缎子。脸上灰黑花纹相间,活像老虎脸上的花纹,一双绿幽幽的虎形眼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性情被驯服的极其温顺,皇后很是喜欢,尝言“虎形猫性,独擅人心”,除了吃睡几乎时刻抱在怀中。
皇后素白似瓷的纤纤十指染就了鲜艳明丽的深红蔻丹,宛若少女嘴唇上最娇艳的一点玫瑰胭脂,出入在狸猫的毛色间分外醒目。她抬头看我,道:“你过来抱一抱松子,它很是乖巧呢。”我的笑容有些迟疑,只不敢伸手。皇后随即一笑,恍然道:“本宫忘了你怕猫。”
我陪笑道:“皇后关怀臣妾,这等微末小事也放在心上呢。”
皇后把狸猫交到身边的宫女手中,含笑道:“其实本宫虽然喜欢它,却也时时处处小心,毕竟是畜生,万一不小心被它咬着伤了自己就不好了。”
我低眉含笑道:“皇后多虑了。松子是您一手抚养,很是温驯呢。”
“是么?”皇后抚抚袖子上繁复的金丝绣花,似笑非笑道:“人心难测何况是畜类。越是亲近温驯越容易不留神呢。”
皇后话中有话,我只作不懂。皇后也不再说下去,只笑:“华妃似乎很不喜欢安美人。”
听闻华妃在背后很是忿忿,唾弃陵容为红颜祸水,致使皇上沉迷声色。玄凌辗转听到华妃言语倒也不生气,只道“妇人醋气”一笑置之,随后每每宴会都携了她一起,陵容更是谦卑,反让华妃一腔怒气无处可泄。
是夜,宫中如常举行夜宴。王公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山呼万岁。
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李长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箜篌丝竹之声悠然响起。无数姿容娇俏,长发轻垂,穿着七彩绣百花怒放的歌伎舞姬,翩翩若蝶舞着跃着涌进殿内,载歌载舞。每一个都有着极妩媚的容颜,极婀娜的身姿,整齐飞舞在柔曼的乐声和众人的眼波中,飞扬出曼妙挥洒的姿态,柔美的双臂舞动跌荡时,直如烟波浩淼,香风扑面,叫人应接不暇,直直为之目眩神迷。
皇后与华妃分坐玄凌身侧,我与陵容相对而坐陪在下手。
对面的陵容,容色清秀,绯色藕丝琵琶衿上裳;下穿紫绡翠纹裙,宝蓝色的宫绦佩着香色垂金如意结系出如柳腰肢,宝髻上雾霭云环,一笑容光如玉,不免感叹盛妆和盛宠之下的陵容虽非华妃一般娇艳夺目,却也有着平时没有的娇娜,华丽中自见轻淡。
陵容缓缓在杯中斟满酒,徐步上前奉与玄凌。
玄凌含笑接过一饮而尽。华妃冷冷一笑只作不见。
恬贵人柔和微笑道:“安美人殷勤,咱们做姐姐的倒是疏忽了。实在感愧。”
陵容红了脸色不语,忙告退了下去。
玄凌向恬贵人道:“将你面前的果子取来给朕。”
恬贵人一喜,柔顺道:“是。”复又浅笑:“皇上也有,怎的非要臣妾的?”
玄凌微哂:“朕瞧你有果也不顾着吃果子反爱说话,不若拿了你的果子给朕,免得白白放着了。”
恬贵人面红耳赤,不想一句话惹来玄凌如此讥诮。一时愣愣,片刻方才勉强笑道:“皇上最爱与臣妾说笑。”说罢讪讪不敢再多嘴。
锦帘轻垂飞扬,酒香与女子的脂粉熏香缠绕出暧昧而迷醉的意味。
似若无意轻轻用檀香熏过的团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陵容这着棋果然不错,甚得玄凌关爱。然而……
殿外几株花树在最后一抹斜晖的映照下殷红如丹,花枝横逸轻曳,和着后头千竿修竹的翠影映在那华美的窗纱上,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忽然觉着,这昌平欢笑、绮靡繁华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