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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让你们看一个奇迹!”他朝人们叫喊。但人们只是看着他,就像些顺服的大孩子被带去看他们再也不相信的魔术表演。
黑衣人猛地站起来,米尔大妈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他冷然一笑,拍了一下她肥厚的肚皮。她不由自主地咯咯笑起来。黑衣人把头朝后一仰。
“觉得好点了,是不是?”
米尔大妈又是一阵咯咯笑,突然间变成一阵啜泣,然后夺门而逃。其他人默默地看着她离开。风暴开始了;乌云不断涌来,阴影在半圆的白色苍穹上积聚。站在钢琴旁的一个男人,显然已忘了拿在手上的啤酒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黑衣人站在诺特身旁,低头看着他笑。狂风怒吼尖叫着,一个大物件被刮起来,撞到房子一侧,又弹了回去,让房子一震。吧台旁一个男人挣脱人群,慌乱地躲到安静的角落。雷鸣似乎要扯破天穹,响声就像天神的一阵剧烈咳嗽。
“好吧。”黑衣人咧嘴一笑,“好吧。我们开始吧!”
他开始朝诺特脸上吐口水,仔细地对准目标。唾沫在死者的前额闪着光,慢慢流下来,流过他的鼻梁。
在吧台下面,她的手更快地挪动起来。
席伯笑起来,像个傻子似的,也弯腰俯向诺特。他开始咳嗽,从喉咙底咳出许多粘厚的浓痰,让它们飞到诺特尸体上。黑衣人吼了一声表示肯定,拍了拍席伯的后背。席伯咧嘴笑了,一颗金牙闪闪发光。
几个人逃出门外。其他一些人松散地围在诺特周围。他的脸上,他皱得像公鸡颈部下垂的皮肉一样的头颈,和他的胸部上都是痰液——这片干旱土地上如此宝贵的液体。突然痰雨停止了,像有人发了号令那样整齐,只有一阵精疲力竭,沉重的喘气声。
突然黑衣人冲向尸体,跳起来,弯身越过它,划出了一条平滑的曲线,看上去很美,宛若一股泉水。他手着地落在地上,然后敏捷地弹跳起来,稳稳地站在地上,他微微一笑,又重复了整套动作。人群中一个人已经忘我地开始鼓掌,但突然向后退了几步,眼里蒙上了层恐惧的阴影。他手捂着嘴,朝门口奔去。
当黑衣人第三次跳越尸体时,诺特抽搐了一下。
人群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哝,很快又恢复了安静。黑衣人仰头怒吼一声。他吸了口气,胸部飞快地不断起伏。他开始快速地来回弹跳,就像在两个玻璃杯之间来回倒水那样越过诺特的身体。房间里惟一的声音就是他急促的喘气声和窗外不断加强的风暴声。
那一刻,诺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双手胡乱地拍打桌子。席伯发出一声尖叫,夺门而出。一个女人疾步跟在他身后,眼睛瞪得滚圆,头巾上下飘动着。
黑衣人又跳越了一次,两次,三次。桌子上的躯体抖动起来,继而剧烈地颤动,扭曲,敲打着桌面,就像一个体内藏着根巨大发条的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伴随身体的扭动,腐烂、变质的恶臭和排泄物的腐臭一阵阵袭来,令人窒息。那一刻,他睁开了双眼。
爱丽双脚发麻,失去了知觉,她向后倒去,撞在镜子上。一阵惊恐让她眼前一黑,她朝吧台外奔去,像头发疯的公牛。
“这就是给你的奇迹。”黑衣人在她身后喊,喘着粗气。“这是给你的。现在你能睡上安稳觉了。即使是死亡,也不是不可逆转的。尽管这是……如此……如此……滑稽!”他又开始大笑。她跑上楼梯,直到把酒吧楼上的房门插上插销才停下来,这时听不到楼下的笑声了。
她蹲在门边咯咯笑,笑得前俯后仰。但声音转而变成尖锐的哀号,融入到风声中。她耳边充斥着诺特起死回生时发出的声音——拳头不断敲击棺材板的响声。她十分好奇:他重新激活的脑子里留下的是什么想法?他死后看到过什么?他还记得多少?他会告诉我吗?坟墓里的秘密是不是就等在楼下?她想,这些问题背后最让人恐惧的就是你忍不住想问的冲动。
楼下,诺特心不在焉地走出酒吧,走进风暴中,拔了一些鬼草。黑衣人已是酒吧里惟一一个客人了,他仍咧嘴笑着,看着诺特走进风暴中。
晚上,她逼迫自己走下楼,一手拎着油灯,一手拿了根沉重的烧火棒。黑衣人早走了,什么都没留下。诺特却还在那里,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旁,仿佛他从来没离开过那里。他身上有股鬼草味,但不像她记忆中的那样强烈。
他抬头看着她,勉强一笑。“你好,爱丽。”
“嗨,诺特。”她放下烧火棒,开始点燃屋里其他的油灯,但始终都面对着他。
“上帝的手碰过我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再也不会死了。这是他向我保证的。”
“诺特,你多幸运。”她的手颤抖着,点火用的纸捻掉在地上,又被她拣起来。
“我再也不想嚼这些草了。”他说:“我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它了。一个被上帝碰过的人,再嚼这些草不合适。”
“那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她的怒气惊醒了她,她像对常人那样看着诺特,不再当他是地狱里发生的奇迹。她眼中的诺特看上去有点悲伤,嚼鬼草让他显得麻木,但他看上去十分惭愧自责。她不再觉得害怕他。
“我会全身抖动。”他说,“然后我就想嚼。我停不了。爱丽,你一直对我很好…”他开始抽泣。“我连尿湿自己都没法控制。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她走到桌子边,犹豫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他应该让我不再想嚼鬼草。”他啜泣着。“他既然能让我活过来,就应该能让我戒了。我不是在抱怨……我不想抱怨……”他向四周张望一番,像见鬼似的,小声说:“如果我抱怨,那他会将我劈死的。”
“也许这只是个玩笑。他看上去很有幽默感。”
诺特把挂在衣服底下的小袋拿出来,掏出一把草。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就把草打掉了,但很快把手缩回来,被自己给吓坏了。
“我停不下来,爱丽,我做不到。”他艰难地俯身去拿小袋。她本可以阻止他,但她没有。她转身去点灯,觉得很累,尽管夜幕才刚降临。那晚没有一个人到酒吧来,除了老莰讷利——他下午没来酒吧,错过了一切。但当他看到诺特时并不特别吃惊。也许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他点了啤酒,问了席伯的去处,然后对她一阵乱摸。
晚些时候,诺特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张折着的纸。她看到诺特的手在抖,这只手一看就不像能活着的人的手。“他把这个留给你。”他说:“我差点就忘了。如果我真忘了交给你,他肯定会回来,杀了我。肯定会。”
在这里纸是很贵重的商品,人们都视之为宝,但她却不喜欢手里这张纸。感觉很重,很龌龊。写在上面的就两个字:
爱丽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问诺特,诺特只摇摇头。
她打开纸,读起来:
你想了解死亡。我留给他一个字。这个字是十九。如果你对他讲这个字,他的记忆大门会打开。他会告诉你前方是什么。他会告诉你他看到了什么。
这个字是十九。
我知道这会让你发疯。
但迟早你会问的。
你会控制不了自己。
祝你快乐!
沃特·奥·迪姆
又:这个字是十九。
你会试图忘了它,但迟早这个字会从你嘴里吐出来,就像呕吐一样控制不了。
十九
哦,上帝,她知道自己会忍不住的。这个字已经在她嘴唇上滚动了。十九,她会说——诺特,听着:十九。那时死神的秘密和前方的世界就会展现在她面前。
迟早你会问的。
第二天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只是没有孩子跟在诺特身后。又过了一天,孩子们的嘘声也恢复了。生活又平稳地继续下去。被风暴连根拔起的玉米被孩子拾到一起,诺特复活七天后,他们在街中央烧了这些玉米。火光有一瞬特别明亮,酒吧中的多数常客都站到门外看。面对火光,他们都显得非常质朴。他们的脸好似在火焰和冰屑般明亮的天空之间浮动。爱丽看着他们,对这个世界上悲哀的时刻感到绝望,她的心有股阵痛。她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事物都离散开来。世界的中心再也没有以往的那种黏着力。某个地方,有样东西摇摇欲坠,若它倒塌了,所有的一切也就会不复存在。她从没见过大海,永远也见不到了。
“如果我有胆,”她自言自语,“如果我有胆,胆,胆……”
诺特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从地狱里对她微笑。但是她没有胆。她只有一个酒吧和一条伤疤。还有一个字。在她紧闭的双唇后面,这个字翻滚着。假设她现在就把他叫过来,尽管他很臭,还是让他走近;假设她对着那算做耳朵的涂蜡似的脏东西吐出那个字,会发生什么?他的眼睛会变。它们会变成他的眼睛——穿着黑袍的男人的眼睛。然后,诺特会对她说他在死神的王国里看到的,在土地和蛆虫之外的世界里看到的一切。
我永远也不会对他说出这个字。
但是黑衣人给了诺特生命,又给了她这个字——这个字就像上了膛的手枪,有一天她会用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黑衣人最清楚会发生什么。
十九会开启这个秘密。
十九就是秘密。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在吧台上用水迹写这个字——十九——当她看到诺特注视着自己时,慌忙把字给抹了。
玉米很快就烧完了,她的顾客也都陆续回来。她开始用星牌威士忌麻醉自己,到午夜时,她已醉得不省人事。
8
她停了下来。枪侠没有马上作出反应,起先她还以为这个故事让他睡着了。她觉得有些困,这时他说:“就这些?”
“是的。这就是发生的一切。时间很晚了。”
“对。”他又卷起根烟。
“别让你的烟灰掉在我床上。”她对他说,语气要比她想用的尖锐。
“不会。”
又一段沉默。他的烟头暗了又变亮。
“你早上离开这里。”她干巴巴地说。
“我应该离开。我想他在这里为我设下了陷阱。就像他也给了你陷阱一样。”
“你真认为这个数字会——”
“如果你还神志正常,你永远也不会对诺特说出那个字。”枪侠说。“把它从你脑子里赶出去。如果可以,教你自己接着十八的数字是二十。三十八的一半是十七。叫他自己沃特·奥·迪姆的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是他不会撒谎。”
“可是——”
“如果你有冲动要讲,强烈的冲动,那就到这儿来,躲在被子底下,一遍遍地讲——如果你需要的话,就把它喊出来——直到你的冲动消失。”
“总有一天这冲动永不会再消失。”
枪侠对此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她是对的。这个陷阱完美得可怕。如果有人告诉你,若你有念头想见到自己的母亲赤身裸体,你会下地狱(当枪侠年幼时,就有人这样对他说过),那么你终究会产生这念头。为什么?因为你不想想像自己母亲裸露的样子;因为你不想下地狱。因为,如果给意识一把刀和一只握刀的手,最终意识会吃了自己。不是因为它想这样做;而是因为它不想这样做。
迟早,爱丽会把诺特叫过来,跟他说那个字。
“你别走。”她说。
“再说。”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但她感到有些欣慰。他会留下来,至少一小会儿。她睡着了。
就快睡着的一刹那,她想起了诺特跟枪侠讲话的方式,那奇怪的语言。那是她看到她古怪的新情人流露出感情的惟一时刻。他甚至连做爱时都是沉默的,只有在最后一刻呼吸才变得急促,然后停止一两秒钟。他就像从童话或神话中走出来的人,一个摄人心魄但又无比危险的造物。他会同意我的请求吗?她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会提出她的愿望。他就会住上几天。对于一个脸上长疤的可怜女人来说,这个愿望已经够奢侈了。明天还有时间再想一个愿望,或者第三个。她睡熟了。
9
早上她为他烧了些粗燕麦,他一言不发地吃着。他往嘴里送着食物,试图不想她,甚至都不看她一眼。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他坐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黑衣人就拉开些距离——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走出了这片硬质地,走过了旱谷,进入了沙漠。他的路线肯定是朝着东南方,枪侠清楚其中的原因。
“你有地图吗?”他抬起头问。
“这个村子的?”她笑了。“这个村子还不够画张地图呢。”
“不是。这里东南方向的地图。”
她的笑容僵住了。“沙漠。那儿只有沙漠。我以为你会住些日子。”
“沙漠那边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没有人穿过沙漠。自从我出生以来,这里就没有人尝试过。”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拿起锅钳,把她烧的那桶水倒进水槽,水溅起来,升起一片雾气。“所有的云都朝那里走。仿佛那里有东西把它们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