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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于来到了广场。后来埃蒂才估算出到场的人数大概有七八百,但他第一次见到那群人的时候——在夕阳的红光下那一大片帽子,头巾,靴子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看上去人山人海,不知其数。
他们会往我们身上扔狗屎的,他想。往我们身上扔狗屎然后喊着“杀人树”。这个想法荒谬但却很强烈。
卡拉的人们向两边分开,露出了地上的青草,这条过道通向一个木制平台。广场四面全是装在铁笼子里的火炬。就算是那样,火炬也发出正常的黄光。埃蒂闻到了浓烈的油味。
欧沃霍瑟下了马。卡拉的其他人也是。埃蒂,苏珊娜和杰克则看着罗兰。罗兰没有立即下马,他的身体稍稍前倾,一只胳膊放在马鞍的前部,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他脱下帽子,将拿帽子的手伸向众人。他轻拍了喉咙三次。人群中传来一阵低语。是赞赏还是诧异呢?埃蒂不清楚。但没有怒气,绝对没有怒气,这是一件好事。枪侠将一只穿靴子的腿跨过马鞍,轻轻地下了马。埃蒂则更加小心翼翼地下来了,他清楚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刚才就把苏珊娜的背带放在了背上,现在他背靠着她的马站着。苏珊娜则从马背上滑到他背上,动作熟练,显然这是她经常做的。当人们看到她的腿在膝盖上方就断掉了的时候又开始窃窃私语。
欧沃霍瑟大步朝平台走去,一路还和几个人握了握手。卡拉汉紧随其后,不时在空中划个十字。人群中伸出几双手来牵马。罗兰,埃蒂和杰克三个人并排往前走。奥伊还待在杰克从本尼那里借来的油布做成的大口袋里,好奇地四处观望着。
埃蒂意识到他可以闻到人群的味道——汗水、头发和晒黑的皮肤,还有有时冒出来的西部片里的角色通常称之为(这称呼带着轻蔑,就好像卡拉汉说起水上市场一样)“嘘嘘水”的味道。他还能闻到食物的味道:猪肉和牛肉,新鲜的面包,煎洋葱,咖啡和格拉夫。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但他并不饿。不,不是真觉得饿。他始终摆脱不了这个念头,那就是他们正走的这条路会消失,人们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他们是那么安静!在附近的某处他听见了欧夜鹰和三声夜鹰今晚的第一次叫声。
欧沃霍瑟和卡拉汉登上了平台。埃蒂警觉地看到来接他们的其他人都留在台下。可是罗兰毫不迟疑地走上了那三个宽大的木台阶。埃蒂跟在他后面,他很清楚自己的腿有些发软。
“你还好吧?”苏珊娜在他耳旁说。
“还行。”
平台的左边有一个圆形的舞台,上面站着七个人,都穿着白衬衫,蓝牛仔裤,系着宽腰带。埃蒂认出了他们手上拿的乐器,虽然曼陀林和班卓琴很可能会奏出些让人想撒尿的古怪声音,但看到这些乐器仍然让他稍稍放心了一点。要是活人祭祀的话,他们可用不着雇乐队,是不是?那种情况下只需要一两只鼓来煽动观众就够了。
埃蒂背着苏珊娜转过身来面对人群。他很沮丧地看到从主街的尽头开始的过道真的消失了。人们都仰着脸看着他。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而且人群中一个孩子都没有。有些脸是长年暴露在阳光下的,脸上的龟裂可以作证。那种不祥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
欧沃霍瑟走到一个木桌旁。桌上放着一根飘动的大羽毛。那农夫拿起羽毛把它高高举起。本来就安静的人群现在是一片死寂,埃蒂可以听见有些老人呼吸时肺部发出的格格声。
“放我下来,埃蒂。”苏珊娜小声说。埃蒂不愿意这样,但还是照做了。
“我是七英里农庄的韦恩·欧沃霍瑟,”欧沃霍瑟说,他已经走到了台子的边上,手里举着那根羽毛。“听我说,我请求。”
“我们说谢啦。”人群低声说。
欧沃霍瑟转过身,一只手伸向罗兰和他的同伴们,后者则穿着一路风餐露宿的脏衣服站在那儿。(准确地说,苏珊娜并没有站着,而是在埃蒂和杰克之间,用臀部和一只手保持着平衡。)埃蒂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仔细地打量过。
“卡拉的男人们在集会厅已经听过逖安·扎佛兹、乔治·特勒佛德、迪厄·戈亚当斯和其他一些人的发言了,”欧沃霍瑟说,“我也在那里发言了。‘他们会来此然后抓走孩子们,’我说,当然是指狼了,‘然后接下来的一个世代或更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会来打扰我们。就是这样,一向如此,我说就让它保持这样。’我想我的那些话也许说得有点仓促。”
一阵低语声在人群中响起,像微风一样轻柔。
“也是在那次集会上,卡拉汉神父说枪侠来到了我们的北面。”
又是一阵低语。这次更响了一些。枪侠……中世界……蓟犁。
“我们决定派一些人去看一下。这些就是我们找到的人。他们称自己是……卡拉汉神父称呼他们的那类人。”现在欧沃霍瑟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就好像他在拼命想憋住一个屁似的。埃蒂以前看过这种表情,通常是在电视上,当政客们碰到解释不了的事情而想要逃避时就是这种表情。“他们说自己来自已经消失了的世界。也就是说……”
接着说,韦恩,埃蒂想,说出来吧。你做得到。
“……也就是说他们是亚瑟·艾尔德的后裔。”
“感谢诸神!”有个女人叫道,“神让他们来救我们的孩子了,他们来了!”
有一阵嘘声让她安静。欧沃霍瑟带着痛苦的表情等大家静下来,然后接着说。“他们可以为自己说话——这也是必须的——但是我已经看到很多事,足够让我相信这些人也许能帮助我们解决难题。他们带着几把好枪——你们已经看见了——他们也会用这些枪。用我的名誉保证。说谢哦。”
这次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埃蒂感觉到了里面的善意。他放松了一点。
“那么好吧,让他们挨个站到你们面前,你们仔细听听他们的声音,好好看看他们的脸吧。这位是他们的首领。”他抬起一只手指着罗兰。
枪侠向前跨了一步。红色的夕阳照得他的左脸像着了火一样;火炬的光则把他的右脸染成了黄色。他伸出一条腿。台下一片寂静,磨损的靴跟在地板上发出清亮的一声;埃蒂毫无理由地想起了拳头敲在棺材盖上的声音。罗兰深深鞠躬,向人们伸出双手,手心朝上。“蓟犁的罗兰,斯蒂文的儿子,”他说,“艾尔德的后裔。”
台下的人长出了一口气。
“希望我们相逢愉快。”他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埃蒂。
这件事他倒是会。“纽约的埃蒂·迪恩,”他说,“温德尔之子。”至少妈是这么说的,他想。然后,他都没意识到自己会这样说:“艾尔德的后裔。十九的卡-泰特。”
他退后,苏珊娜向前来到台子的边缘。她挺直脊背,冷静地看着众人,说:“我是苏珊娜·迪恩,埃蒂的妻子,丹之女,艾尔德的后裔,十九的卡-泰特,希望我们相逢愉快,你们能享受这相逢。”她拎起假想的裙子行了屈膝礼。
这时人群中响起了笑声和掌声。
苏珊娜说话的时候,罗兰弯下腰在杰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杰克点点头,然后充满自信地向前一步。在夕阳的余晖中,他看上去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英俊。
他伸出一只脚,鞠了一躬。因为胸前有了奥伊的重量,那张油布滑稽地晃来晃去。“我是杰克·钱伯斯,艾默之子,艾尔德的后裔,九十九的卡-泰特。”
九十九?埃蒂看着苏珊娜,后者只是轻轻耸了耸肩。九十九又是什么鬼东西?然后他想让它见鬼去吧。他自己也不知道十九的卡-泰特是什么玩意儿,而他还不是说了。
但杰克还没完。他把奥伊从本尼·斯莱特曼的油布里抱出来,举得高高的。人群看到奥伊又开始低声交谈。杰克迅速看了罗兰一眼——你确定吗?那眼神这样问——罗兰点点头。
埃蒂起初并没有想到杰克那毛茸茸的伙伴会做任何事情。卡拉的人们——乡亲们——重又安静下来,那些鸟儿的歌声也就再次传到了人们的耳中。
现在奥伊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他把一只后腿伸出来,鞠了一躬。他摇摇晃晃的,但仍然保持了平衡。他的小黑爪子向人群摊开,掌心朝上,就像刚才罗兰的动作一样。人群中传来惊叹声,笑声和掌声。杰克看得目瞪口呆。
“奥伊!”貉獭说。“艾尔德!说谢啦!”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又保持了一会儿鞠躬的姿势,然后四脚落地,飞快地蹿回到杰克的身边。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仅仅通过聪明而又简单的一着,罗兰(除了他,埃蒂想,谁还能教会貉獭做那样的事呢)就把台下的人变成了他们的朋友和崇拜者。至少今晚是。
所以这就是第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奥伊向卡拉的乡亲们鞠了一躬,还声明自己是旅伴们的卡-泰特。第二个惊奇则完全让他措手不及。“我不是一个会讲话的人,”罗兰说,他又一次向前跨了一步。“我的舌头比收割夜上的醉鬼还笨拙。但我肯定埃蒂会代替我给大家讲几句。”
这次轮到埃蒂目瞪口呆了。台下的人们一边鼓掌一边跺脚表示欢迎。还有人大声地喊着说谢啦,先生和好好讲和听他说,听他说。甚至连乐队也加入了,他们用喇叭吹了一小段,乱七八糟但是动静不小。
埃蒂愤怒而恐慌地瞪了罗兰一眼:你他妈的想害我吗?枪侠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然后两手交叉抱在胸前。
掌声渐渐平息了。他的愤怒亦然。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欧沃霍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两手也像罗兰那样抱在胸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埃蒂可以看见台下一些人的脸:斯莱特曼父子俩,扎佛兹夫妇。他向另外一个方向看去,看到了眯着眼睛的卡拉汉。在那双蓝眼睛的上面,那个十字伤疤好像在燃烧一样。
见鬼,我要跟这些人说什么呢?
你最好还是说点什么,埃德,他听到哥哥亨利的声音。他们等着呢。
“如果你们觉得我反应有点慢,那么我恳请大家的原谅,”他说,“我们走过了千山万水,不知有多少英里和多少轮,你们是我们长久以来碰到的第一群人,很多个——”
很多个什么?星期,月,年,十年?
埃蒂笑了。他觉得自己像世界上头号笨蛋,一个撒尿时连小弟弟都把不稳的笨蛋,更别说一支枪了。“很多个蓝月以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些人甚至鼓起掌来。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点到了这个镇子的笑穴。他放松了,然后发现自己讲话自然很多。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站在这担惊受怕同时又满怀希望的七百人面前的自己这个全副武装的枪侠,不久前还坐在电视机前,身上只穿一条小黄短裤,吃着奶酪酥,抽着大麻,看瑜伽熊①『注: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一九六四年出品的电视卡通片。』。
“我们远道而来,”他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们在这里只会短暂停留,但是我们会竭尽全力,听我说,我请求。”
“接着说,陌生人!”有人叫道,“你说得很好!”
是吗?埃蒂想。我可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朋友。
又有人喊着对啊和好样的。
“我所在的领地的大夫们有句行话,”埃蒂告诉他们,“第一,不害人。”他不确定这到底是律师的行规还是医生的行规,但他在电影和电视上听过很多次,觉得那句话听上去酷毙了。“我们不会在这里为害乡里,请大家放心。因为射出的子弹,甚至哪怕是孩子手指上拔出的小刺,都意味着有人流血。”
人群中传来一阵赞同的声音。但欧沃霍瑟仍然面无表情。埃蒂在听众中还看到一些人一脸狐疑。埃蒂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有些生气。他并没有权力生这些人的气,因为卡拉的这些居民绝对没有伤害过他们,也没有拒绝过他们任何的要求(至少到现在为止是这样),但他还是生气。
“在纽约领地我们有另外一句话,”他接着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据我们了解的你们的处境来看,你们面临着严峻的局面。挺身反抗狼群无疑是危险的,但任人宰割更让人觉得难受。”
“听他说,听他说!”又是最后面的那个声音喊道。埃蒂看到安迪站在那里,它身旁是一辆大车,上面挤满了身披黑色或深蓝色斗篷的人。埃蒂猜想那些就是曼尼人。
“我们会四处看看,”埃蒂说,“等我们全面了解情况之后,再来考虑能做些什么。如果我们认为无能为力,那么我们就会向你们挥帽致敬,离开这个地方。”他看到离安迪两三排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戴白色旧牛仔帽的男人。那人长着又浓又粗的白眉毛,还有白色的小胡子与之相配。埃蒂觉得他很像那个老西部电视剧《大淘金》①『注:又译作《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