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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一说毕,众人尽皆埋怨道:“薛大哥这会儿还开玩笑,你说的一点儿也不奇怪。”“你问那门公做什么,说不定惹他起疑,坏了大事。”薛慕荣兀自争执道:“蛇鼠一窝,是很怪嘛。”
朱公子道:“好啦,大伙儿别作无谓之争,为今之计,是如何探出衙中虚实,好将奸贼一网打尽。”贯忠道:“下官有个主意……”附在朱公子耳旁说了几句。朱公子点头道:“好计!不久虎穴,焉得虎子。只是要委屈少冲兄弟了。”少冲不明白她话中何意,心想:“什么事要委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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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虽是个州治,却是十三省的总路,往日商贾辏集,货物骈填,热闹非凡,但亲临其地,却见家家闭户,街头风吹黄叶,一派冷清萧索,当真应了那“临清”二字。新月如钩,挂在西梢,这时的临清衙门内外黑压压的,恍如一座陵墓。侧门前突然出现两个黑影,当中一人肩上扛着一物,另一人到门上敲了五下,侧门随即打开,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一句,待两人进了衙,忙把门关上。里面又有人道:“你们把他擒回来了么?恰好风魔君也在,这小子败坏小姐名誉,就交由风魔君处置。”两人齐声道:“嗐!”
这两个灰衣蒙面人正是龙百一和贯忠所扮,贯忠肩头扛的是少冲。少冲听见说话的是白天那个蓝衣人,其时月光熹微,人影绰绰,相互间都瞧不清面目。龙、贯二人若不吱声,恐引他起疑,但说话未免露出破绽,龙百一和贯忠途中早已商议好,对答时总是点头称“嗐”,能蒙则蒙。反正“嗐”这个字在倭语中语义含混,什么场合都用得上。好在蓝衣人倒也未听出二人声音有异。
当有人提一对灯笼在前导引,龙百一及贯忠抬着少冲跟在蓝衣人后面。过穿堂,转朱阁,院子越走越深,一路上连个人也没碰到,到处黑灯瞎火,静得出奇,仿佛不是人居的地方。过了一道侧门再向前去,似乎已出了州衙,进了后山的园子,远远的望见前面有座小庙,庙中灯烛在风中明灭不定,四外鬼火点点,寒气逼人。龙、贯二人心中不禁打起了鼓:“会不会被他瞧出了破绽,把我二人引到这里来结果了?”一念及此,一股凉气直透背脊,握着拳头的手心都是汗水。
庙里供奉的是土地神,平日里的土地公、土地婆慈祥和蔼,但此时此地却显出几分妖邪之气。黄同知伸手在墙壁上掰了一下,“辘轳”声中神龛如一道门向里转开,顿时灯光大亮,里面又有一个香案,案板上燃着十八支牛油大烛,供着天照大神的牌位,下面又有几位小木牌。二人不敢随意乱看,只眼角余光瞥见小木牌上有“正成”、“秀政”等字,龙百一一下子想到当年援朝抗倭之战,丰臣秀吉两度出兵朝鲜,于庆长之役大败而归,死于伏见城,其族中的丰臣正成、丰臣秀政被生擒解京磔死,传首九边。
香案左侧还有一道侧门,门前跪着两名武士,一见众人进来便磕头行礼,口称:“竹中大人。”少冲一直挂念美黛子安危,这时到了她住处,却又怕见到她。众人从那侧门进去,火光炯炯,照见里面一条通道,两边站满了武士,龙、贯二人对视一眼,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均想:“如今深入虎穴,若被他们发觉,实难全身而退。”
通道尽头是一排厢房,墙壁皆是木槅纸糊。竹中停了步,叫一名把门的武士道:“进去通报首领,就说抓住了那小子,如何处置,请首领示下。”那武士拉开板壁进去,立即随手合上。少冲在他开门的瞬间,瞧见里面跽坐着好些人,不知美黛子是否也在。忽然听到徐鸿儒的声音道:“敝人未能克成大事,蒙藤原大人不弃,待我以美酒佳人,实在是感激涕零,惶恐之至。不过请大人放心,白莲教根基深厚,没那么容易清剿,我这个教主尚有威望,来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未为可知。”一个浑浊的声音道:“说嘎!你的明白的好,我的日本武士的规矩,败了没脸面活着,你的中国的人,狗什么什么喘,是的不是的?”这个叫藤原的倭人汉语欠佳,夹杂几句倭语,说得不伦不类,想用成语“狗延残喘”,偏偏只记住首尾两个字。
又听徐鸿儒连声称“是”,停了一会儿,那武士出来向竹中低声道:“首领叫你们稍等。”众人便立在外面等候传唤。竹中左右无事,便翻过少冲的脸来瞧,少冲满脸血污,装着昏厥的模样,气息也是入多出少。竹中低声道:“鬼半藏,你伤到他哪儿了,可别打死了,首领怪罪下来,我也保不了你。”龙百一不敢答言,只轻声“嗐”了一下,所幸竹中只是随便说说,随后静立默声,未加追问。
听藤原道:“丰臣小姐是神主的千金,你的明白?只因你办事不力,害得小姐受神主大人的那个骂,首领也做不成了,你的知罪?”徐鸿儒道:“敝人冤枉,敝人何尝不想掌上白莲教大权,逐鹿中原,图霸天下,自己怎么不尽力?”藤原道:“你的意思,是小姐办事不力了?”徐鸿儒道:“她不是不想助我成功,只是为着一个小子,办事总不免有所顾忌。”藤原道:“哪个小子?竟有如此魅力让小姐着迷?你的不用怕,此处我的老大,说明白些。”徐鸿儒道:“陆鸿渐那伙人始终难以拔除,当中作梗的便有一个叫少冲的小子,若非丰臣小姐阻止,这小子早被杀了,我们也不会有今日……”田尔耕的声音道:“这小子并非无名小辈,他是臭叫化儿铁拐老的嫡传弟子,当年王森大战紫霄宫,也是因他出现而功败垂成。”门外少冲听到“小子”就是自己,不免一怔,又想美黛子对自己毕竟有几分情意,否则也不会阻止徐鸿儒杀自己了。又听藤原道:“小姐,看来神主大人并未错怪你,这是你的不对,你没有办成事,就听大人的话,回去吧。”少冲这时想:“只要这个丰臣小姐一说话,我便能知道她是不是美黛子。”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丰臣小姐也没出声。藤原道:“风魔家有权有势, “风魔党”纵横五州无与抗手,神主大人把你嫁给风魔君,也是为你好。丰臣与风魔两家联姻,何愁大事不成?你不愿意,大人就与你订约,若能办事大事,杀死明朝皇帝,就万事听你的,退了与风魔家的婚约,爱嫁谁嫁谁,如今你没能把事办成,我们大日本的人不能如中国的人不守信用,是的不是的?你不要惹神主大人生气,最好明天就随风魔君渡海回去,做个贤妇人,这里的事由我接手,你说好的不好的?”这倭人很是敬畏那位神主大人,对神主的千金也不敢用强,全是商量的语气。少冲听他话音刚落,传来一个熟之又熟、念之又念的声音道:“我丰臣家的事用不着你多管。”他一听这声音,脑子“嗡”的一下,重重的撞在地板上。房里有人惊叫了一声,跟着壁门拉开,藤原道:“把那小子带进来,让我瞧瞧他的什么的面目?”
少冲被龙、贯二人抬着进了那屋,强打精神四面看去,见两边跽坐了十几人,徐鸿儒、田尔耕也在当中,面门的榻榻米上对几盘坐着两个倭人,皆是白巾抹额,无袖白袍,作日本武士打扮。后面横着一道白绫缦帐,隐隐瞧见里面跽坐的是美黛子的身影,只见她螓首侧转,肩头蜂起,一只手本已拉住缦帐一角,随又放开,背过头去。
少冲突然站起身来,向美黛子走去,口中道:“黛妹,我救你来了,是你么?”榻榻米左首那个东洋武士叫了一声,伸手在少冲肩头一推。少冲一步没踩稳,单腿屈下欲跪,但他立即双手在地上一撑,又站了起来。那东洋武士却被少冲肩上弹出的力道震得前仰后合,跽坐成了箕坐,虽不怎么狼狈,但他向来自负,在这么多人面前自觉大丢脸面,说道:“明猪真没出息,见了我大日本国武士便怕得下跪。”藤原武藏说的是倭语,少冲哪里听得懂,只当是狂犬乱吠,充耳不闻,突然挥掌拍他面门,藤原武藏屈臂抗拒,立被震下榻榻米。少冲拍他是客,救美黛子是主,几乎同时另一手向那缦帐一划,气劲到处,把那缦帐撕去一截,迅即闪身上前,伸手搭上了那女子肩头。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转过脸来,正是美黛子,但她躲开身子,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少冲心中一痛,道:“你骗不了我,……”美黛子正想说话,忽见另一名武士挥刀向少冲脖子砍来,而少冲浑然不觉,失声叫道:“后背!”少冲也不回头,在刀距脖子只有寸许时反手掐住那武士手腕。那武士腕骨折断,武士刀坠地,却也不呼痛,少冲对着美黛子道:“你还是在乎我的是不是?”美黛子向少冲大鞠一躬,额头触地,柔声道:“少冲君,你走吧,拜托你了。”抬起头时,眼中泪光盈盈。少冲只顾与美黛子说话,不防被他抓住手腕的那武士膝盖顶在少冲腰眼上,痛得弯下腰去。那武士却也被强劲的力道弹出,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原来膝盖骨已碎。又有一名武士挥刀上前,被少冲一掌拍中胸前,整个身子撞破板壁而出。但少冲的手背也被刀削中,几乎同时另三名武士的刀也砍了过来。
美黛子见情势已急,挺身挡在少冲身前,三名武士出势既猛,要想收刀,只得把力向旁边斜去,旁边的武士尽皆闪避,这一来不免误伤了自家人,屋内乱成了一团糟。美黛子眼光盯众武士,小声对少冲道:“挟持我做人质。”少冲一想此法甚好,拾起地上的武士刀,架在美黛子脖子下,大步向屋外走去。此时龙百一、贯忠也撕破伪装,挥刀为少冲断后。藤原武藏及一帮武士大呼小叫追出小屋。
少冲一手抱着美黛子,另一手抢刀在手,在身前舞成一团白光。众东洋武士怕伤了小姐,不免有所顾忌,再加之少冲手中的刀沾之不死即伤,没多久就被少冲及龙、贯二人冲出山神庙。少冲心中先是一喜,却见四面成片火把汇拢过来,上百个衙役手持刀枪将三人重重包围。竹中半兵卫哈哈一笑,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到州衙来寻晦气。快快放下人质,饶汝等不死。”贯忠扬刀指着他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假冒朝廷命官?朝廷兵马一到,先诛汝等九族。”
藤原武藏脸色微变,心想:“神社在各处卫所均有密探,州衙方圆五里设有暗哨,明军一有动向,我等便即知晓。但这三个明蛮子假冒清一、鬼半藏混进来,多半倚了后援,不可不防。”便道:“小姐,这三人知晓得太多,不能放他们走。”他话言刚落,已见美黛子用刀指着贯忠咽喉,几乎同时,龙百一的刀尖也指在了美黛子的后心。少冲忙叫:“不可!”既不想美黛子杀了贯忠,也不想龙百一杀了美黛子。美黛子惨然道:“少冲君,这两个人是你的朋友么?他们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就会有几百条人命丧于我手。我只让你一个人走,你不会说的是不是?”少冲道:“我让两位发誓,绝不把这里的事说出去。”贯忠道:“贯某此行正是奉命打探樱花神社的内情,岂有不据实回报之理?”少冲道:“贯大哥又是何必?”贯忠仰天打个哈哈,道:“东洋倭人不信中国也有好汉,我便豁出命做一回好汉,头可落,志不改,绝不向倭人屈服。”
却听场中有人鼓掌,见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东洋武士,又听他说了一句话,竹中半兵卫与藤原武藏商议了一会儿,大声道:“风魔君佩服你是条好汉,要你们放开小姐,他要与这个叫少冲的小子决一高下。”日本武士间的争端、仇隙往往通过决斗解决,败的一方无论怎么有理也并无怨言。龙百一道:“咱们先说好,风魔小太郎败了,永世不再纠缠丰臣小姐,放咱们走;少冲兄弟败了,咱们情愿受戮。”当下收了刀。美黛子也把刀收回。
其实龙百一对少冲能打败风魔小太郎并无把握,朱公子早遣人到地方卫所调兵,大军随后即至,他想借此拖延时机,官军一到,至于谁胜谁败已不重要了。
风魔小太郎昂首走到场中,打手势向少冲挑战。美黛子把手中的刀交给少冲,瞧向他的眼中流露出期许的目光。少冲精神大振,向她点了点头,握刀走向风魔小太郎。风魔小太郎按刀瞋目,瞧着少冲,待他刚一停步,猛然抽刀向少冲冲过来,人未到,仿佛龙门浪涌,碧海潮生,少冲已觉气势逼人,不禁右脚后撒半步,紧握刀柄的手已渗出冷汗。便在此时,风魔小太郎已然近身,野太刀高举过右肩,向左下猛烈一劈。少冲守势,自然而然横刀头顶挡格,两刀相碰,火星四射,铿然有声。风魔小太郎下劈的力道极猛,直劈得少冲被刀背撞中额头,眼前金星乱舞,双腿也是一阵颤抖。
寻常的武士刀乃刀身甚长的双手剑,微弯,与胁差成对佩带,武士视之为侍魂,刀锋坚锐,兼作盾、刀用。而风魔手中的野太刀较之武士刀还长四之有一,刀刃也较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