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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冲向龙百一问及行旌何来,龙百一道:“上月朝廷失了一批西洋贡品,这批宝物乃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所献,乃先帝万历爷生前至爱,十分珍贵,皇上急欲追回。公主明查暗访,查知劫贼领头的就是何太虚,他劫此贡品出山海关,意在献给满洲鞑子皇帝,但不知为何又转赴江南。公主一路追踪而来,但每次都晚了一步,这一回又让他跑掉了。”
其实少冲也在猜测,何太虚所携的珍宝便是那批西洋贡品,他便是鞑子皇帝派往中原的使者,这时经龙百一加以印证,所料不错,不禁拍打额头道:“我明白了,贼道士将珍宝献给鞑子皇帝,鞑子皇帝却叫他转赴中原,以珍宝结纳各地反王,以为将来攻明之内应。”龙百一闻言却不明白了,问道:“什么结纳反王?”少冲自知说漏了嘴,虽不该对龙大哥有所隐瞒,但关涉信王之约,不可泄与人知,当下道:“我也不甚了了。”便遮掩了过去。
第三日上,县衙发下火牌,调来二十名快手,镇上各处悬榜:“有知何太虚下落者赏银十两,知桃花坞所在者赏银一两。”如此又过两天,仍无消息。到第六天上,忽有个渔民模样的汉子前来揭榜,名叫陈阿三。陈阿三问道:“桃花坞是勿是到处是桃花的地方?”少冲、丁向南甚感。凌坚微感失望,桃花坞未必有桃花,这人多半是乱猜,还是道:“侬知道的讲来听听!”
陈阿三道:“小人以捕鱼为业,向在太湖出入。小人有个毛病,喜欢探幽发古,寻些稀奇。那是两年前放网时节,小人打鱼归来,途中见一个水巷子从未去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撑篙把船划了进去。后来水路越来越难走,心生退意,哪知水草、水葫芦为风吹过,来路已不可辨,小人心想反正回不去了,不如到前面看看,也许别有洞天也未可知。便弃舟登岸,顺溪而行。走了也不知多远,忽见桃树成林,蝴蝶成群,小人游历太湖从未见过这么大一片桃林,忘乎所以,胡乱穿行,发现桃林间有一座宅院,小人想,住在这神仙洞府的必是仙人一般的人物,便上前打门,并无人应,门虚掩着,小人大着胆子走进去。偌大个宅院一个人影也没有,但窗明几净,不似无人居住,小人见阴森森的可怖,又怕主人突然现身责我擅闯之罪,便想离开,但屋宇曲折迂回,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走了许久也没走出去,小人正在惶恐之际,突然从背后跳出来一个妖怪……”
众人听他回述往事,已觉扣人心弦,仿佛亲历,听说跳出来一个妖怪,不自禁的惊了一跳。凌坚问道:“侬看分明了,真的是妖怪?”陈阿三道:“小人只晃眼间看见那妖怪长得青面獠牙,绿毛红睛,吓得没命价的狂奔,也不知如何掉进了水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幸好被一老渔翁救上岸,遇到两个同乡,才打听到回家的路。此后两月间,小人怕得连大门也不敢迈。”
凌坚听了,不以为然的道:“放网时节,吴地桃实尽熟,怎得还有桃花?虚无缥缈,若真若幻,听来倒似南柯一梦。”陈阿三指天发誓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决不敢蒙骗官爷。”凌坚道:“梦醒后自以为真有其事,那也是极有可能。倘若你不是胡编乱造,明日便带本捕头去瞧瞧。”陈阿三迟疑道:“那是两年前的事,小人已不记得路径了。”凌坚拿起银锭,道:“不记得了么?格人赏银也休想了。”陈阿三见没了赏银,急道:“让小人回去想想,或许还能想起来。”
凌坚便让他回去,另派两个快手暗中保护。
陈阿三走后,丁向南道:“听陈阿三所言,他去的那个地方倒似‘桃源迷津’。”场中众人听到“桃源迷津”这四字时都显出惊异的神色。江湖故老相传:“桃花坞,桃花坞,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桃源迷津的所在,原是江湖上的一大迷。凌坚道:“太湖中倒有这么个去处,那里水雾蔽天,港汊交错,加之风暴时作,过往客商无有不迷路而陷身其中,传说那里开过一次大仗,水中有许多索命的冤鬼,因此号为‘鬼迷津’,连当地人也避而远之。”当下又派三个快手由当地人引路,到鬼迷津打探。
朱华凤道:“明日便去似乎急了些,须得找一个懂三黄六壬、奇门遁甲的人一同前去。”少冲道:“我倒知道一人,乃白莲教的萧先生,外号‘不平颠狂生’,天文地理、星象算术无所不会。”凌坚笑道:“简直胡闹,叫一个邪魔外道来助本捕头破案,我‘江南第一神捕’这块招牌还挂得住么?”遂不听众人之言。
当日无话。次日一早少冲来到楼道,见凌坚正向派出去保护陈阿三的两名快手发火,才知昨晚陈阿三一家八口尽数中毒身亡,而两名快手到了凌晨时才发觉。凌坚骂了半天,口水已干,坐到一旁一声不吭。到鬼迷津打探的三个快手隔夜未归,极可能遭遇不测。案情到此受阻,一连几天也无半点眉目。
这一日,少冲从一个城中来的快手口中得知,为周顺昌大人鸣冤抱不平的五位豪杰被逮入狱,想起五位的豪侠之风,怎忍他们身陷囹圄?当即乘船从太湖水路去苏州城。朱华凤、龙百一要回城办事,三人同行。
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一碧万顷,襟三州而带五湖。三州即苏州、常州、湖州;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溪,西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吴人只称作太湖。
一路上但见绿水潺潺,清波渺渺,湖光浩荡,长天一色,烟岚横黛,淡远似画。太湖七十二峰有如翡翠屏风,片片飞过。湖上沙鸥翔集,渔歌唱晓:“棱嶒石壁倚江干,水阔鱼龙卧晚烟。夕阳万树依岩岸,秋影千帆接远天。接远天,接远天,寒云落雁渡沙边。耳中听说心中语,说道无缘也有缘。”此乃太湖渔娘以吴越音调所唱,正合词之柔美。吴歌悠然在耳,远望太湖群峰缥缈,浮沉碧波,当真如临仙界一般。
朱华凤低吟了一遍最后两句,说道:“与少侠几番偶遇,也可说是‘说道无缘也有缘’,但总是匆匆一晤,于那‘耳中听说心中语’却是无暇了。”少冲转眼瞧向她,只见她眼望远山,一双明眸澄澈如水,波光潋滟,婆婆娑娑,映在她丝绸一般的肌肤、淡绿的衣衫上游走不定,水气升腾在她身周如罩一层薄纱,衣袂轻舞飞扬,与湖面倒影辉映,宛如画中凌波微步的仙子,其美秀雅绝伦,难描难画。少冲从未这么直面看过她,不禁呆了。恰好朱华凤回头瞧见少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禁脸上飞红,转过脸去。
少冲也觉尴尬,低头看着湖面一起一伏,心潮也跟着起伏不定,却听她道:“太湖南接洞庭,东连沧海,西注钱塘,北通扬子,五湖之景,此为第一。也难怪范大夫会携西施归隐太湖,连官也不做了。当年魏国公徐达领兵攻打苏州张士诚时,也曾泛舟太湖,作了一首《春湖歌》,我记得起首一句是:‘紫气参差烟雾绕,清波荡漾连蓬岛’,此句状太湖之景最妙。”
龙百一道:“我还记得末联是:‘胜景繁华第一奇,轻帆破浪奸邪扫。’徐公文韬武略,诗文中也透出英雄气概。”少冲道:“当年太湖也开过仗么?”龙百一道:“当年张士诚与太祖爷争天下,固守苏州称帝,太湖是东吴咽喉之地,徐公这一仗不亚周郎火烧赤壁,自此东吴之地势如破竹,苏州城破,张士诚雄图霸业顿成云烟。”少冲又细问其详,龙百一便将徐达如何剪除湖州、杭州羽翼,将苏州城一举而下前后详说了一遍。少冲低声吟咏着那句诗句,遥想当年,这湖上必是旌旗蔽空,舻舳千里,血染碧波,死尸浮江。
说话间船已到岸,少冲与二人别过,直奔县衙。却见许多人手执焚香,往一处拥去。有的道:“五条好汉今天要归位了,咱们去送送吧。”少冲惊问详情,原来自那日大闹抚署,巡抚毛一鹭匿入茅厕得免,后即飞章告变,朝廷也知民情汹汹,不敢强逼,只命查缉首犯正法。知府寇慎、吴县县令陈文瑞自巡市中,晓谕商民,报明首犯,余皆从赦。众商民尚不肯说出,五人却铤身而出,供认不讳。于是只将五人斩首,以儆效尤。
少冲得知即将行刑,急忙奔赴市曹。未近刑场,只见万人夹道,挨挤不开,已听监斩官叫道:“时辰已到,行刑!”就听一声炮响,刽子手鬼头刀斩下,五个头颅滚落在地。待少冲挤到前面来时,已是晚了,瞧着这幕情景,胸口如堵,痛心疾首,闭目不忍再视。围观百姓焚香叩拜,俱各垂泪。
监斩官也怕激起民变,早早收场,将五人头颅飞马携至城上悬挂。众百姓帮着收尸,将五人遗体用草席卷好,门板抬去停放,以待十日期满尸首合拢,再行安葬。
少冲从马杰之弟阿末口中得知,马杰等五人自首前相聚言道:“牺牲五人而保全大众,义所当为。断头置城上,当亲眼见证阉贼来日之下场。”遂慨然赴衙,行刑前又笑对监斩官道:“公当知我等皆非好乱之人。”当年越国为吴国所灭,越王勾践图谋再起,献美女西施迷惑吴王夫差。伍子胥直言谏主,遭夫差赐死。死前让门下舍人将他的眼睛挖出来,悬于东门,以见越国灭吴。后来吴国果然为越国所灭,夫差也不得善终。五位豪杰愿将断头置城上,也是这般想法。
谁知次日城上所悬头颅便不见了,只留下“早晚取阉贼狗头以报此仇”十一个血红大字,三日后却在乡党里老吴冏卿的家门口出现。于是城中皆言:五位好汉英魂兵解而去,早晚除灭阉党。官府也知有人所为,但逡巡畏义,不敢追查。其实取头留字的乃是少冲。少冲终究心有不忍,便在当晚偷上城头,将头颅函封藏起,待风声过后,交由吴冏卿主持安葬。那吴冏卿慈悲好善,素有贤名,遂邀一班里老,将五人头颅与尸身相接,葬在虎丘。其下葬之日拜祭者络绎于道,四方之士无不过而拜泣。至魏阉失势,五人得以垒坟树碑,列姓名于大堤之上,以旌壮举,此乃后话。
少冲在五位豪杰的坟头烧过纸钱,心想:“五人之死,周公之被逮,皆由毛一鹭媚阉所致,除去此人当大快人心。”当下问明毛一鹭宅邸,一路寻来。走到西门毛府前,恰遇毛一鹭坐轿回府。少冲潜入府院,跟着他过垂花门,入后院,进到一间小屋内。屋里摆设陈旧,正有一个老妇手摇纺车纺纱,双目似乎已盲。毛一鹭躬身行了一礼,尚未开口。那老妇道:“不肖子,你还认得我这娘么?”毛一鹭道:“娘,儿也知自己做的不对,任您老打骂,但您老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老妇道:“你可知街坊邻居背地里怎么骂你?说你是魏阉的一条狗!”说到最后一句时,怒气更盛,顺手抽过一把鸡毛掸子,斥道:“不肖子,你给老娘跪下!”摸索着要打毛一鹭。
毛一鹭忙趋前几步跪下,道:“母亲大人,儿在这儿,您老要打就打吧。”老妇高举掸子,使劲抽打,不一会儿毛一鹭脸上都是条条伤痕。老妇打得累了,欲待歇息片刻再打,毛一鹭道:“魏忠贤权倾朝野,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儿为了保住这顶乌纱帽,也是别无奈何啊。”那老妇道:“既如此,咱这官不做了。”毛一鹭道:“娘,你含辛茹苦把儿养大,指望老有所依,儿十年寒窗,从知县做到巡抚,终于熬出了头,怎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娘,您老忘了,在乡下时二叔、二婶如何对待咱娘俩的?没有这顶乌纱帽,便要受人欺负啊。”老妇听了这话,流下两行浊泪,道:“你幼失怙恃,你二叔、二婶希独吞家产,竟狠心将咱娘俩赶出毛家,流离失所……”毛一鹭道:“可笑的是,儿考中进士,官授吴县县令,他二人大摆筵席讨好咱娘俩,被儿当场羞辱了一番,晚上就悬梁自尽了,这是他们该得的报应。”老妇道:“此时想来,咱们未免做得过分了些,好歹也是一家人啊。”毛一鹭起身扶老妇坐下,道:“他不认咱是一家人,咱岂认他是一家人?娘,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咱娘俩不受欺负。”老妇一手抚摸毛一鹭脸上的伤痕,摇头叹气不已。
少冲看到此处,心想毛一鹭还算一个孝子,所做之事虽非尽对,倒也情有可恕,罪魁在魏忠贤,杀了他不但毛母无人赡养,于阉党也无半点损伤。当下不声不响出了毛府。
行至阊门,忽见几名乞丐头裹白帕,面色沉郁的出城,这几人刚走,不久又有一批戴孝乞丐出城。他想:“似乎丐帮中有什么重要人物过世,我当前去拜祭一下。”便买了香烛、纸钱,跟着到了城外的城隍庙,庙外满地坐着丐户,里面哀声凄凄,唁客中除了丐户,还有不少江湖人氏。便问一丐道:“什么人死了?”那丐道:“是耿咬金和尤大钵二位团头。”少冲听了暗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