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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说着话,祝玲儿放马回来,叫道:“你们两个落在后面干么?日后卿卿我我的日子还长着呢。”话音中微带怒气。
朱华凤迎马上去,道:“玲儿妹妹,你误会了……”玲儿却不睬她,勒转马绝尘而去。少冲笑道:“玲儿爱耍小脾气,公主鉴谅。”又道:“傅应星待在咱们身边,总有些不妥,要不要……”朱华凤道:“不必!既然已引出相爷,他还不离去,想必魏忠贤还有更大阴谋,咱们不妨留他在身边,看他能耍什么花样。”见少冲半晌不作声,问道:“骆少侠,你还要赴约么?”少冲道:“两位前辈武功虽高,但智计远不如魏忠贤,我一去,怕是更加难以应付……”朱华凤道:“你……你去吧,这里有我,你还不放心么?”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两滴清泪,好在天黑,不致让少冲看见。少冲还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朱华凤不愿多听,说道:“不用说了,咱们追上两位前辈吧。”
二人加快马速,赶上空空儿等人。马踏残月,晓风云开,前面有个集市,原来已到宝坻。孟婆师道:“走了这一夜,马也乏了,咱们到镇上填饱肚子再走吧。”朱华凤道:“也好,但不可露了行迹。”瞅了一眼傅应星,道:“傅爷身上的装束太过引人注目。”傅应星道:“公主说的是。”当下褪去外袍,团在怀里。众人来到市上,经过一家当铺。傅应星朝里而去,出来时手中已无衣服,望空一撒,一大把铜钱滚落在地,流落街头的破落户、化子一拥而上,抢个干净。
傅应星只留几两银子在身上,以作盘缠,见少冲等人微露不解之意,笑着道:“这些物事于我一无用处,不如还之于民吧。”朱华凤道:“傅爷能不恋荣华,超脱恶业,可羡可敬!但不知傅爷能摆脱得尽否?”傅应星道:“在下一无所恋,时刻怕陷入奸党,身家不保,早去一日,免受一日煎熬。”孟婆师道:“你原说你不该是那种贪恋富贵之人,否则岂不教你娘伤心?”傅应星忙问道:“师伯,家母近况如何?”
孟婆师尚未答话,朱华凤插口道:“原来两位是故人,这大街上非说话之地,咱们到店中坐着说话。”
众人便到街边食店中坐定。孟婆师道:“师太整日价参禅静修,一切如旧。贫道有一事未明,你娘姓傅,你她姓傅,如何称魏忠贤为母舅呢?”傅应星道:“家母年青时落于强盗之手,为他所救,认作义兄,故此这么称他。他虽还念旧情,但我却不想与他有一丝瓜葛。”孟婆师拍桌赞道:“魏太监没想到,这世上有金钱买不来的亲情。”
朱华凤注视傅应星的表情,心想:“倒会做戏,装得跟真的一样。”
吃了早点,少冲备了些干粮,向众人辞道:“晚辈有一件要紧事去办,要先行一步,诸位多加保重。”孟婆师道:“要去自去,早早办完,再来找咱玲儿。”空空儿有些不舍,竟然流下泪来,道:“老哥给各散人留下暗号,约好在泰安重聚,你也要来。”
少冲也觉感伤,道:“若是有暇,便去走走。”心想多半没这闲余,这次分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便走到玲儿身边。玲儿背过身子不睬他。少冲道:“玲儿,我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玲儿冷冷的道:“你走不走与我有什么相干?”
少冲知她的气兀自未消,这会儿也无暇劝解,鼻子一酸,扭头出了店门。朱华凤跟上来道:“骆公子,我会来找你的。”少冲点了点头,纵上马背,头也不回,望西疾驰而去。
玲儿再也忍不住冲出店门,大叫一声:“傻蛋!”却只能看到天边黄沙滚滚,少冲的身影越去越远,逐渐变作一个圆点,终于逝于大道尽头,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泼梭梭坠落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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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冲心中如压磐石,只有走得快一些,离杭州近一些,才觉得石头轻一些,心里好受一些。一路上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跑坏了五匹骏马,到杭州城已是七月七日当晚。可是偌大个西湖,黑夜之中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由曲院而入,沿苏堤边奔边喊着美黛子的名字,绕西湖奔了一圈,却哪有美黛子的身影?夜已入定,湖面上几艘游舡上还亮着灯光,隐隐传来弹唱笑谑之声,他却觉得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在奔跑,只有他一人在呐喊。
银汉迢迢,星月含恨,天边一团乌云有如墨泼在青花瓷盘里,浓重得令人窒息。他相信虽然屡经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相信美黛子会那么绝情,会真的离他而去,定当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等候着他的到来。他仿佛已看到黛妹站在远处向他招手,听到黛妹呼喊着“少冲君”,但当他奔近,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怎么就来到几间败圮的房屋前,隐约认得这便是长于斯的归来庄。耳畔响起武太公那低沉的嗓音:“归来,归来,不如归来。”心中又生念头:“黛妹莫非便在庄里。”先是一喜,大喊着冲进去,可是回答他的只是空屋回音。
他又一次失望,心冷如灰,颓然坐地。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一声急响,大雨倾盆而下,冲洗着世间的一切污秽,也似乎要将所有的积愤发泄出来。
少冲蓦然间想起美黛子曾经说过一句话:“中国颇多诵月的华章,想象中西湖的月亮应该最美,什么时候到西湖看月该有多好!”说这话时美黛子眼神离合,面溢幸福笑意,那模样决非看月所能带得来的,看月难道不也是为了看人?少冲脑中如电光石火的一闪:“平湖秋月!”顿时振奋起来,发足而奔。
待至其地,已是云散雨收,东方发白,湖水漫过了桥面,附近更无一个人影。少冲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但他相信自己没有猜错,决意等下去,直到美黛子出现为止。
他痴痴的站着,看着天边的牛郎织女星时隐时现,终于逝没,心想:“天上鹊桥相会,人间劳燕分飞,老天爷也未免太捉弄我了!”
湖水慢慢退落,他忽然发现露出水面的桥墩上刻得有字,一看便认出是黛妹的手笔,他又惊又喜,顺着那行字看去,见是:“今生与君无缘,妹留此徒生伤感,即日东归,勿自为念。”他看罢脑子里嗡的一下,才知黛妹久等少冲不至,终于伤心离去,而自己迟来一步,顿成永诀。
少冲没有多想,发足奔向出海口,就在这个出海口,骆夫人将他托付给武将军然后跳海自尽,美黛子扬帆归国,也当由此而去。少冲找遍了埠头,问遍了所有人,仍不甘心,发足奔上高崖,极目远眺,只见海上怒涛翻涌,接天处点点征帆。沙鸥翔集,声声都是离愁,孤帆远影,点点都是别绪。少冲将胸中一口气化作一声长吼:“黛妹,你回来吧!”吼声如啸,激起层层海浪。
他希望黛妹能听见这声呼喊回心转意,就这么一直站着,如一尊雕像,任凭风吹浪打。一天、两天,也不知多少天过去,海鸟停在他肩头作巢,连路过的渔夫也以为他真的是一尊雕像。
许久许久,他突然想喝酒了,拖着双腿到集市上买了两坛红高梁,抱回归来庄。于是席地而坐,畅怀大饮,忽而狂笑几声,忽而低声啜泣,忽而放几句狂语,反正此地只身孑然,形影相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东厂锦衣卫,没有武林门派,没有江湖的恩怨情仇,没有社稷的兴衰存废,更没有自己,只有酒。
晋人刘伶酒后裸衣,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居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举止狂放不羁,时人目为疯子。若有人闯入此庄,看见此情此景,必定也以为他是疯子。可惜无人“枉顾”,更让他心生寂寥。反正还有些银两,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只有酒能让他忘记自我,忘记烦恼,他怕醒来,怕醒来时见不到黛妹会痛苦得难以承受。昏昏然,飘飘然,忽听到耳边有人说道:“人言一十一。”他便对那人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那人道:“骆少侠,你……”少冲道:“谁是骆少侠?”那人道:“你醉了,我下次再来。”少冲打个嗝,秽物吐了一地,道:“骆少冲已经死了,你不用来了……”心想:“这人是个疯子,我理他作甚?”当下仰头大睡。
不知何时闻到一阵米饭之香,顿感腹饥难忍,睁开眼一看,桌上有饭有菜,摆了满桌,尚热气腾腾,心中大奇,起身走到厨房,见灶膛里尚有火种,锅里烧着沸水,四周瞧看并无一人,便道:“喂,你是谁?出来吧。”连叫三声,并无人应。当下回到堂上,心想:“管他是谁,无论好意恶意,我反正不想活了,死也做个饱死鬼。”于是出去买回两坛酒,吃了个杯盘狼藉,喝了个酩酊大醉,倒头大睡。
真是:庄中无甲子,睡觉不知年。这一次直睡了七八个时辰,睡来天色已晚,却见堂上蜡烛高照,暗自奇怪:“我在庄上这些时日,从未点过灯烛,这是谁干的?”起身四周观瞧,并无其他异状,忽闻肉香自厨房中阵阵飘来。便秉烛朝厨房中走去。刚开柴扉,忽听窗子吱的一声,有人从厨房跳了出去,急步到窗前一看,月光下只看见一个婀娜的背影翻过墙头。叹惜未能一睹真容,也不想再追,揭开锅盖,锅里炖着一只肥鸡,尚未尽熟,当下添了些柴火,煮熟了下酒,大快朵颐之下,心中对这神秘人物甚是感激,但奇怪那人为何不愿相见,看那背影显然是一女子,难道会是美黛子?想到这里,为之振奋不已,自言道:“我原说她不会如此狠心的。”他越想越觉有理,甚至感觉这饭菜正是出自美黛子之手。当下取了一块炭黑,在墙壁上写道:“你不必躲了,我知道你是谁。”心中想象美黛子看到这句话时会作何感想,有何举动,不禁笑了笑,又想:“我莫若假睡,黛妹再来时,便抱住她,永远不让她离开我。”
盘算已定,便蒙头假睡,待到五更前后,半张着眼,盯着进堂的那扇门。月光入户,清辉泻地,他急等黛妹的到来,感到时光从未有今日这般慢,想到黛妹就要从这门进来,心如鹿撞,天地间万籁俱寂,似乎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作响。
终于听到后院一声轻响,知有人跳墙而入,心中先是一喜。脚步声渐近,堂后门进来一名女子。少冲怕惊走了她,不敢稍动生,只能低着眼看见那女子柳腰罗裙,一对莲足,那裙裾用金线绣有莲花,罗袜绣鞋,正是黛妹一贯的衣装。只见她把饭篓放在桌上,正要离去,却停步驻立。少冲知道她必是看见墙上的字句,当下跳起身,笑着道:“哈,看你还往哪里走?”见她拔步欲走,他紧走上前,双手一圈,已将她抱在怀里,看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便着:“你还是不肯与我直面相对么?”美黛子极力挣扎,终于知道挣扎不脱,垂首不语,眼光不敢与少冲相对,少冲也道:“你生气了?我发誓,今生再也不会负你,要好好待你……”觉她肩头颤动,身子发热,显是感动了,又道:“你知道么?我之所以迟了约会,是因为要刺杀魏忠贤这个大奸贼,大丈夫先顾国家大义,再叙儿女之情,你不会怪我吧?”却听她开口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只有那个东洋倭女!”
少冲觉她声音有异,体味也不对劲,推开她道:“你不是美黛子,你是……”却见那女子揭开面具,果然不是美黛子,而是公主朱华凤。少冲怒气难遏,上前掴了她一个耳光,道:“你……你为何扮她来戏弄我?”
朱华凤摸着火辣辣的脸,心想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打过自己耳光,今日竟被心爱的人打了一次,顿感委屈,大放悲声。少冲打过也觉后悔,但当时心中那种失落、羞辱、愤怒如何让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原来自己一厢情愿,将为自己烧菜送饭的朱华凤认作美黛子,只觉全身落入比以前更深的冰窟,惨笑几声,提起酒壶,咕咚一声喝了大半,说道:“为什么不是她?”
朱华凤泣道:“你醒醒吧,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就忘不了她?”少冲摇晃着身子走出庄,来到平湖秋月,痴痴的只是喝酒。朱华凤跟上来道:“骆少冲,你难道就这么沉沦下去?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一个大男人,伤情至此,成何体统?”少冲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再也不想管,我只想来日东渡日本……我跟你说这做什么?你不会明白的,你还是走吧。”朱华凤道:“恩怨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你想摆脱,摆脱得了么?你明知与丰臣美黛相见渺茫,还要去?”
少冲厉声道:“够了!我不想听。”张口欲喝,朱华凤上前一掌将酒壶打落。酒壶掉在水边,浪掀过来,灌进大半壶水,少冲拾起喝一口,自言道:“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嘿,明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迈步便走,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朱华凤追上来,夺了他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