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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问道:“那里去的?”少冲说了地名,上了车,驴车一直向西,到大街转北,不久就到了。给了银子,便问驴夫新帘子胡同所在,那驴夫道:“西边有两个胡同,唤做新帘子胡同、旧帘子胡同,左边的便是。”少冲谢了,向西而行,果有两条胡同。
进了左边一条,只见胡同中并无一人,好几家门前高挂大红灯笼,时有轻歌丝竹、欢笑戏谑之声自院内传来。走到一户门前,那门吱的一声,开了一条窄缝,探出一个婢女,向少冲道:“外边天寒,相公不进来坐坐么?”少冲心道:“是了,就在这儿。”便点了点头。那婢女从檐下取下灯笼,领着少冲进了大院,又把门关上,向里边叫道:“干娘,有客人来啦。”话音甫落,里面有女子笑道:“才送旧人,又迎新人,贵客请到厅上候茶。”
少冲听她话语浮浪,已知到了娼家,不禁眉头微皱,但想信王如此安排,必有用意,便厚着脸皮进了客厅。见粉壁挂了轴吴小仙的画,两边对联都出自名人手笔,匾上写的是“满堂春色”。丫头捧了热茶来吃了,说道:“我家干娘请相公到房中说话。”
少冲“嗯”了一声,随她进了一个角门,来到一间房外。开门进去,见房内桌明几净,地上铺了一层猩红的波斯地毯,帏幕整齐,琴书潇洒。墙上挂一幅秦太虚的“海棠春睡图”,博山炉上溢出阵阵龙涎香,钻人鼻孔。东首一排书架,堆满图书,西边置一雕花檀木床,旁边梳妆台上一面铜镜,几个朱漆小盒,金簪、玉钏之类。外面天寒地冻,这房里却温暖如春,
少冲还是头一遭来这种地方,处身其间,禁不住面红心跳,浑身大不自在。张目而视,床上幔帐低垂,似向里躺着一人,那人说道:“公子站着干么?上床来吧。”正是刚才说话那女子。
少冲微怔道:“上床?”那女子一声轻笑,道:“公子来鸳鸯叩前,难道不是为寻欢作乐来着?”少冲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一时没有答言。那鸳鸯叩又道:“公子这是怨怪贱妾不会待客,好了,你上床来,贱妾保管把公子服侍得舒舒服服。”少冲听她语涉淫冶,不堪入耳,便道:“我走错了地方,打搅了,就此告辞。”说罢欲走。却听她道:“公子且慢!贱妾有一物相示,请移步过来。”
少冲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误了信王的正事,但又想:“我骆少冲是什么人,且看她有何话说。”便走到床前,刚要撩帐,帐里伸出一双粉嫩的胳膊把他抱着向里一拉,少冲身经百战,若在平日未必能拉动他,但此时不知怎的顺从了她,鼻中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息,脖子也被那女子抱着,正要说话,耳旁若有蚊语:“适才贱妾乃是试探公子,公子不为美色所动,真乃当世豪杰。”
少冲斜目看她,见她粉项匏颊,樱唇贝齿,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虽然年纪过时,丰神体态犹自著人,当下说道:“你这是何意?”鸳鸯叩道:“魏阉耳目众多,王爷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只好委屈公子到这污秽的地方来。”少冲道:“为王爷做事,些须委屈算得了什么?王爷有何口谕?”鸳鸯叩道:“魏太监篡位之心早萌,近来愈渐显著,王爷怕他骤然发难,难以应付,故请公子地王爷商议大事。”少冲道:“我一进府,必然惊动魏太监,如之奈何?”鸳鸯叩道:“王爷早有安排,待会儿有人来时,你千万不要出声。”少冲便不再问,隔了半晌,鸳鸯叩忽道:“公子,他们来还有一会儿,你不想……”后面的话虽未说完,但少冲已听出她的意思,但见她秋波生媚,俏脸含春,心神为之一荡,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玉体横陈,岂有不动心之理?但他心中还有一个声音说道:“少冲啊少冲,你连这个念头都克制不了,还能干大事么?”便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我……”心神激荡之下竟是难以出口。鸳鸯叩微感失望,道:“贱妾对公子仰慕已久,接到王爷密令,欢喜得了不得,公子既不愿意一赐雨露,可否答应贱妾另外一个请求?”
少冲也微感愧疚,便道:“你说。”鸳鸯叩道:“贱妾能否吻一下公子?”少冲还道是多大的事,便点了点头,鸳鸯叩轻启朱唇,舌绽丁香,在少冲颊边亲吻了一下,然后将头靠在少冲肩上,一双柔荑不住的抚摸他厚实的胸膛。少冲生怕为她撩起欲念,但止住了她。她闭上马马虎虎,静静躺着,似已入梦乡。少冲思绪纷乱,也不知信王安排下什么妙计。正自胡思,忽听房外那婢女叫道:“干娘,兵部周大人的公子来啦。”鸳鸯叩听了,道:“就回他,说姑奶奶抱病在床,不能会客。”话音刚落,已听一男子道:“我的娘,你不是好好的么?”本公子原约了你一个月,如今才二十日,如何便要推辞?“说着话已推门进房,朝床走来。不也不知他是否是信王的人,见他越来越近,大感窘迫,却又不敢出声,尚未多想,那男子已揭开帏帐,钻入床来,少冲见他是公卿酒楼上见过的那朱衣小官,料想他见到床上另有男子,必定大发雷霆,那知他竟视若不见,掩好帐子,叫道:“周兴、周旺,你二人守在外面,不许人骚扰,本公子要陪干娘玩玩。”房外二人应声是,脚步声走远。
那小官才低声对少冲道:“骆少侠,在下周淮安,是信王的人,久闻少侠英名,幸会!”少冲微微一笑,道:“劳动周公子亲至,实在折杀在下了。”周淮安是兵部周瑞图的公子,早有贤名,想不到在一娼家的床上与他相识,想来也觉匪夷所思。
这时周淮安脱下衣裤,说道:“少侠,你也把外衣外裤脱下来。”少冲一怔,不知他用意何在。周淮安道:“我二人调换一下衣装,待会儿你扮作在下到巷口上车,周兴、周旺都是我的心腹,他们会送你直达信邸。”少冲这才会意,刚才差些想到别的事上去,不觉脸上一红,忙解下衣裤,穿上周淮安的朱色潞绸外衫,戴上密绒京帽,倒也合身。周淮安说道:“少侠速行,来日再谋良晤。”与少冲拱手而别。
少冲踏步出门,周兴、周旺迎上来道:“公子这边走!”领着他出了大院,上了巷口一辆官车。在京城的大街上一路奔行。大雪正得正紧,道上铺上厚厚一层,烂银相似,车轮碾过,吱吱有声。不一刻停到信邸门外,周兴叫道:“公子,信王府到了。”少冲下得车来,装着怕寒,用手帕遮住面孔。门前早有人相候,领着少冲过垂花门,转游廊,进了一间厢房,房中馔食摆了一桌,桌上已先坐了一人,却不是信王,而是那吊死鬼模样的病汉,见少冲进房,便起身打拱道:“骆少侠来得正好,酒菜尚是热的,请坐请坐。”少冲拱手还礼,道:“公冶先生是王府的大总管,前辈当居上位。”
那人复姓公冶,名苌,是信王最为信赖之人。公冶苌笑道:“远来为客,还是少侠居上位。”少冲让不过,只好坐了上位,公冶苌敬陪末位,说道:“王爷知道你是魏太监熟识之人,故而费了这许多周折,吃过饭,我便带你去见王爷。”
少冲耗了这半日,已是饿了,但知信王在候,便胡乱吃些,饭罢随公冶苌到一间暗室。室内黑洞洞的,四面密不透风,开了一道小门进去,便听信王的声音道:“少侠请坐!你的事小王都知道了。玉玺现于我朝,必有中兴之主应运而生,魏太监不说是国家的祥瑞,竟当作自己的祯祥,将玉玺矫旨收入内库,河南抚按各官皆加一级,又在家受百官庆贺,那班狐朋狗党,一个个赞扬称颂,把他比得高似尧舜,德侔孔子。”
少冲虽看不见王爷的脸色,听他口气甚是气愤,心觉愧疚,道:“草民无能,致让阉党得手。”信王道:“这不怪你,魏太监篡位只是迟早之事,只是近来愈加嚣张。公冶先生,你向骆少侠说说。”
公冶苌道:“是。骆少侠,你行走江湖,想必看到了,魏太监的生祠几遍天下,阉党势力之大可见一斑。近来出的这件事,更显出其野心膨胀,谋变在即。他侄儿魏良卿育有一女,年已及笄,欲要进立为后。嘿,曹操只做国丈,魏太监还想做太国丈,比曹操还高一筹。他便着私党刘志选出头,上本论后父包揽皇税,容留奸细,又与中宫皇后勾连,谋害魏太监。哪知皇上姑念旧情,只饬后父自新,并不追究。魏太监便又暗募壮士数人,怀藏利刃,伏匿殿中,他却预报皇上,嫁祸于后父,说他意图不轨,谋立藩王。即交由东厂审问,恰总管东厂的田尔耕与魏太监私议道:‘皇上诸事糊涂,唯待亲戚不薄,倘若意外生变,恐惹祸上身。’魏太监便信了他,密将数名壮士杀了灭口。嘿嘿,魏太监不能弑张后,可见他狐性多疑,临大事优柔寡断,毕竟不如曹操。”
少冲听了,知田尔耕还受魏忠贤信任,料想武名扬的首告反倒让魏忠贤认作贪功独占,排挤同僚。又想起当日在王屋山下听已了师太的一席话,魏忠贤走到如今乃是被逼的,忽然明白师太的用意,乃是对付他不可逼得太甚。当下便道:“不错,魏太监表面上狂傲自负,实则颇为自卑,一到紧要关头,便踌躇不决。”
信王抚掌笑道:“骆少侠之言令小王顿启茅塞,自古以来便无阉人做皇帝的先例,一个不男不女的阳阴人要越雷池难免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公冶苌道:“譬如穷巷追狗,狗急势必跳墙。”信王道:“公冶先生此喻甚妙,本王势单力薄,难以正面与抗,正好隐蔽锋芒,积蓄生聚。”
自此少冲充为信王亲随,随信王深居简出。未几日听说御史张讷疏促留京的三位皇叔就藩,瑞王朱常浩、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这三个都是神宗的庶子,魏忠贤欲举大事,必先支开三人,免得他们在京作梗。到此火烧眉头之际,信王心急如焚,暗地联络孙承宗、袁崇焕回京议事,时孙承宗休职在家,袁崇焕巡抚辽东,少冲对这二位名振中外的良将心怀仰慕,总是无缘得见。
第四部 决战皇城 第四六回 祝寿
这一日,公冶苌携来一套内侍衣衫,叫少冲换上。少冲听说今日是魏忠贤六十大寿,王爷要他相随去魏府中祝寿,不由得一惊,道:“去魏监府?”公冶苌道:“不妨,王爷毕竟是皇亲,魏太监还不敢如何,但若不去,倒惹他生疑。王爷要你随去,也是让你见见官场世面,于日后大有好处,倘有不测,也好保护王爷。至于你为阉党所识,只须乔装一下便了。”
少冲扮作一个老年奴仆,对镜一照,仿佛两人,不怕阉党识破。当下随公冶苌来见信王,收拾停当,一行人坐轿径投魏府。
未近魏府,早闻锣鼓管弦之乐匝地,炮竹喧闹之声震天。门前挤满了送礼之人,大箱小笼流水价送入府中,唱礼的唱到信王,主客仍复如旧,无一人理会。信王躬身下轿,面沉似水,径入府门。少冲、公冶苌等人紧跟而上。
府内人潮如涌,挨挤不开。大厅满布锦幔,地铺锦毡,上有华盖,四周插着各色名花。厅正中悬起寿轴,兜罗绒边,上有八字:“寿山福海,八仙庆寿”,乃珠宝翡翠妆成。中间以蜀锦为心,寿文以黄金为字,两边彩烛高烧,围屏上都是唐宋时的寿意,配着时贤的颂联,什么“素王德垂万世,魏公功伟千秋”,“金丹玉箓庆花甲,蟒袍凤冠登百年”云云,极尽阿谀。寿联以美锦裁成,上铺翠云龙剪金为字,乃:“一身全福德,极富极贵以履极尊;首出冠群龙,九二九三直至九五”,竟将他比作皇帝了。
魏忠贤坐在正中一把铺了虎皮毡的太师椅上,笑容满面,不住点头。见信王进厅,忙起身相迎,说道:“王爷大驾光临,老奴未曾远迎,恕罪则个。”吩咐手下看坐。
信王叫少公冶苌递上礼单,便坐在右首,少冲站在他身后。魏忠贤扫眼看了一下礼单,眉开眼笑的道:“叫王爷破费了。老奴为王爷引介几位生人……”指着左首椅上一名老道士道:“这位是朝王宫神乐观的天都道长。”天都向信王打个道稽,却并不起身离座。
魏忠贤又指了指天都下首的一个大和尚,道:“这位是五台山的金光大法师。两位都是世外高人。”金光只抬了抬眼皮,连揖也懒得作了。信王随行的几名内侍按耐不住,便欲喝斥,却为公冶苌拦阻。少冲瞧一僧一道神光内敛,身板颇硬,知其武功不弱,心道:“什么世外高人,还不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不一刻,几名内官捧着皇上的赐礼来到,乃金花一对,彩缎八匹,羊四只,酒八瓶。又有中宫皇后、三宫六院嫔妃、二十四监局、忠勇营掌印,凡有名号的,俱有送礼。先是内务府的刘若愚、李永贞二总管捧香叩头,次后候国兴、魏良卿领着两家子侄等众,又有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俱行拜礼,一起接着一起。摆列的礼物都是金玉福寿杯、金玉福寿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