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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冲听在耳中,暗骂跛李奸狡,见他们散了,又怕为跛李察觉,当下回了净室。
次日徐鸿儒宣大众上堂齐集,说道:“我梦中见到如来,说我法会精虔,降祥光宝镜,能照人三世,初照前生之善恶,次照当世之果报,三照来世之善果。来照者虔诚顶礼,方得应验。”众人翘首,不知是何宝镜,如此神奇。只见徐鸿儒口诵真言,诵毕道:“请护镜使者、捧镜玉女!”堂后走出一男一女两人,立在堂前。男的短发齐眉,金环坠耳,是个跛头陀,一手持法水,一手拿柳枝;少女衣袂飘飘,清丽脱俗,手捧枣木圆盘,上覆锦缎,下面大概便是宝镜了。
那少女刚一出场,少冲差些叫出声来,拉着美黛子的手,低声道:“是玲儿!”美黛子道:“玉支、跛李都在,咱们不可明来。”
这时跛李取去锦缎,露出一面古铜镜,口中念咒,将柳枝蘸水洒于镜上。倒也奇怪,那镜竟放出红光紫焰来,约有三尺高。徐鸿儒教众人轮流来照。众人排好班,第一位是个腆着大肚的土财主,少冲瞧他表情,先是茫然呆了一会儿,突然惶恐失色道:“我的后世是猪豕!”看罢掩面疾出。第二位是个穷破落户,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忽喜极而泣道:“我要做大官啦!”人人上去照,都各有表情言辞,似乎真的看到三生。少冲心下大奇,趁着人多混乱,凑近瞧了一眼,镜中红光刺目,看不出有何名堂,一瞥眼见大堂侧门帘内立着个大和尚,嘴唇一张一翕,似在小声说话,喧闹中听不清楚,再一想忽然大悟:“这和尚会一种叫‘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内力逼成细微一线,将话声递入对方耳中,如此也只有对方一人听见,照镜之人受了他暗示,还以为神授,竟而信之不疑。”
自此九龙山更加热闹,每日人山人海,各地信民皆来照三世,施舍钱粮堆积如山,官府虽遣人禁止,但经徐鸿儒银子打点疏通,只作睁眼瞎子。
又一日早斋后,玉支领众登坛焚香,赞诵毕,道:“天降宝镜,拔尔等尘迷,现出本真,若能于此一明之后,死心塌地,生死不顾,方有大成,反之明了又蔽,依旧于道日远。”众人拜伏叩头道:“弟子们愚蒙半世,如梦方醒,望法师超脱苦海。”“弟子三皈五戒,望吾师大发慈悲,俯垂教诲。”“弟子们日听吾师发经明旨,略有开悟,但仍有疑惑,求吾师指点迷津。”
玉支道:“无量无边的世界,无处不是明暗两宗的争斗,劫变之前黑暗胜了光明,故而人心恶毒,唯求损人利己,有贤愚、贫富、忧乐、是非、善恶之别。我佛如来于灵山法会上拈花微花,大众中只迦叶尊者体会其妙,如来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有相无相,微法妙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并赠大爱首比丘尼所织金缕衣,嘱其在鸡足山入定,待弥勒佛降生后相授。那弥勒佛在兜率宫净土住满四千岁之时下世人间成佛,彼时光明战胜黑暗,人间亦成净土,无烦恼水火刀兵及诸饥馑毒害之难,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看不完的奇花瑞草,望不到边的亭台楼阁,听不够的清净妙音。信仰者皆为莲花化生,亦可往生此邦。”
众人皆道:“弟子们虔诚信仰,求吾师接引往生。”
(白莲教源远流长,是一个秘密的宗教结社。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白莲社,取义生西方净土者皆由莲花化生,称极乐国土为莲邦,净土宗亦称莲宗,以念佛为主要修行。南宋初年教派雏形已出现于江苏昆山。元、明时期有很大发展,分为大乘、混元、收元等支派、名目,大乘由王森于嘉靖四十三年创立。)
玉支道:“大众随贫僧到大殿见一位贤德之人。”说罢下坛,径奔大殿。众人群拥到殿外,见玉支请出徐鸿儒,取法水朝他身上一喷,顿时起了一团水雾,把徐鸿儒包裹住,待得雾收,徐鸿儒已变了一身装束,但见他头戴冲天翼善冠,手执金镶碧玉圭,身穿蟒龙赭黄袍,腰系蓝田碧玉带,足登金线无忧履,俨然庙中的东岳大帝。众人正自惊奇,玉支道:“贫僧自西蜀望气而来,帝星明于青、徐分野之地,王气冲达云霄,今日始遇真主,汝等都是龙辅君佐,富贵福禄各人有份,此皆天定。愿留者可到镜前照各人的官爵,不愿者即今便行,不可在此搅扰。”
众人由惊转喜,都希图富贵,没一个不肯去照。少冲、美黛子相视一眼,皆想:“徐鸿儒反谋发动了。前番萧遥料他先取教位,再造反取天下,看来是错了。”
少刻,堂后拥出一群着官服的人来,都说照出了文武百官,又一会儿,笙歌细乐大作,迎着一簇妇人往西首静室里去,道是照出了三宫六院,有人呈上名册,玉支依册念道:“文官四十二员,以叶晋、黄统为首,武官五十一员,以龙胜、戚晓、车仁、陈有德为首。”又有许道清、赵大、侯三、吴七等名目,高矮胖瘦四胡僧也在列,统是徐鸿儒的亲信。
正在闹嚷着分派官爵,忽有庄客报称:“邹县有差人来了。”徐鸿儒正欲起身,却见四个快手、四个皂头气昂昂、雄纠纠走进来。斋公黄统接住,道:“列位到此有何公干?”一名快手道:“我们奉田县令之命来拿徐鸿儒的。”黄统取出八封纹银,道:“列位回复县令,我庄主往徐州买米,至今未回。些须薄敬,列位笑纳。”那些差人哪里理他,摆出官府威势,狐假虎威,朝徐鸿儒及玉支等人一阵乱骂。
玉支微笑道:“公门中好修行,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得了银子,占尽便宜,何苦这般凶狠?”一差人道:“徐鸿儒的爹曾得罪了县令的叔父,方便不得。”跛李道:“徐庄主乃当世有德之士,田大老爷的叔父得罪了徐庄主的爹,该他陪不是才对。”一个捕快年少性烈,喝骂道:“你这饿不死的黄病鬼,也来硬嘴,连这头陀也带了去!”就拿铁索上前,往跛李头顶套落。跛李身形一挫,横杖向他拦腰一扫,立将其打飞十几丈落地。官差横行霸道惯了,从未有人胆敢冲犯,而跛李武功之高之奇,也是从所未见,另七个差人张大了口,直是不敢置信。
跛李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晃到近处挥杖四扫,但见尸体横飞,如菅草芥,八名差人一时毙命。跛李定住身形,嘿嘿笑道:“看尔等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么?”人群惊呼骇叫声中,忽地响起两声冷笑,虽是微不可闻,却逃不过跛李锐利的双耳,猛然喝道:“谁?”
众人立即静声,吃惊的看着跛李,并无一人应声。正在此时,又有庄客报称:“庄主娘子到了!”跟着一顶肩舆抬进园门,徐鸿儒正在大殿,听报暗奇道:“先有家人急信,夫人已为邹县府衙拘去,如何又平安归来?当中莫非有诈?”这时肩舆已停在殿前,见轿夫却也是自己人,夫人良久不出来,便问道:“夫人怎么了?”一轿夫道:“夫人身子欠安,但急着要来报信。”徐鸿儒道:“报什么信?”轿夫道:“邹县老爷田吉是田尔耕的侄子,田尔耕曾与老太爷有隙。这田吉恐怕容不得庄主,要拘逮庄主哩。”徐鸿儒暗忖道:“当年那田尔耕尚未发迹,在我庄赌博赖帐,被家父说了两句,便心怀怨恨。田吉要捉我,必先捉我夫人,夫人身子向来康健,如何不早不迟偏偏这会儿生了病,又巴巴的来报信?”当下道:“你把夫人扶下来。”轿夫诺了一声,掀开轿帘,将一名妇人扶了下来。那妇人叫了一声:“夫君!”便向徐鸿儒急步而来。
那妇人确是徐鸿儒的结发原配周氏,但见她脸色铁青,嘴唇乌紫,脚步轻浮,颇不寻常,徐鸿儒心下大疑,猛然想起本教中有项极诡异的魔功,可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眼见她已然近身,不及多想,立即用手中的玉圭向她头顶死穴击去。那妇人白眼一翻,随即瘫了下去,再也不动。
众人见徐鸿儒挥圭击杀自己的娘子,都吃惊不小。那班乡民有的平生从未见过杀人,今日连逢凶杀,骇得呆若木鸡,张口欲呼,喉咙却如塞了棉花一般。
徐鸿儒在见夫人倒地之时便已失悔,又见其良久不动,已知非假,事已至此,只得道:“夫人受了奸人蛊惑,要谋杀亲夫哩。幸好我知机得早。”正要命人移走周氏尸身,斋公黄统忽惊道:“咦,这里有封书子。”只见殿柱上用小飞刀挂了一封书信。徐鸿儒、玉支等人大惊:“官差来前,柱子上并无书子,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在众人眼皮下挂函于此?若系飞刀寄挂,竟能瞒过跛李锐利的双耳,那人的暗器功夫当真通玄如神。”
黄统拆破信皮,取信瓤查验并无异样,才交与徐鸿儒。徐鸿儒展开一看,上略云:“令夫人逼死婢女,罪不容诛,多谢庄主大义灭亲。”徐鸿儒看罢大怒,将纸撕碎抛空,扫眼望着广场上的人,喝道:“是好汉的站出来,鬼鬼祟祟的作甚?”半晌却无一人应口。
少冲偷眼看了一下美黛子,低声道:“是你的人么?”美黛子却不答他,眼光不定,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又听徐鸿儒道:“陆兄,你这玩笑开的未免大了些,就请现身吧。”仍是无人答应。徐鸿儒心想:“陆鸿渐之行事倒不似如此,何况探子回报他仍在兖州。莫非是老教主?”一想到王森,不禁全身发毛。王森当日死无遗身,教中都盛传他兵解成圣,《莲花宝典》中所载魔功千奇百怪,玄之又玄,王森在狱中练成金刚不坏之体也是极有可能。本来徐鸿儒欲谋夺位,最怕的首先是王森,其次是陆鸿渐,王森一死,陆鸿渐已在掌握之中,他便无所顾忌了,此时怪事迭起,他又狐性多疑,一会儿猜是陆鸿渐所为,一会儿又猜是王森所为。他知王森曾留下了秘计对付自己,就算不是王森,也是王森的授意。试想当世除了这两人,又有谁能与他徐鸿儒斗法?他越想越觉有理,越想越怕,也不知下一步又会发生何事。
恰在这时,猛听跛李叫道:“有暗器!”就见跛李扑入半空,鬼头杖挥出,“呛”的一声,震开一物,身子又向东首屋脊上掠去。他足刚落实,近处瓦片四散,下面有物弹起,仿佛便是发暗器之人。他杖在外圈不及回击,当即左掌猛拍过去,将那人打落下屋,更远处响起银铃般的笑声,说道:“徐鸿儒,有胆量来追啊。”声如莺啭,人如一团红云向林深处飘逝。声犹在耳,人已不见。
跛李才觉掌心剧痛,原来所击之物乃是布满尖刀的假人,他目盲不辨,耳聪也是无用,气为之一沮,不敢再行追击。其时四大金刚迅速围在徐鸿儒身周,十三太保各屋兵器跃上屋顶,欲行追截,徐鸿儒一摆手道:“罢了,莫中了敌人的埋伏。”
玉支拾起那件暗器,见是枝袖箭,沉思不语。徐鸿儒上前问道:“师父看出来了?”玉支道:“这袖箭也只寻常,不过那女子的手法似乎出自峨眉一派。”徐鸿儒心为之一舒,道:“原来是五宗十三派的人。”口上虽如此说,显得瞧不起名门正派,但心中不得不生戒心,这女子武功虽非一流,智计却高人一筹,自己已算聪明绝顶,哪知还是中了她设下的圈套,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十三太保把差官尸首拖到后山烧化了。玉支道:“如今杀了差人,迫不得已,只好反了。”那班“文武百官”早受够了官府欺压,又被徐鸿儒惑动了,反心已萌,当下轰然叫道:“属下愿听真主号令。”徐鸿儒假意推辞了一番,道:“蒙诸位拥戴,徐某当殚精竭虑,为大伙儿谋福利,有田同耕,有官同做,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众人立即大叫附和道:“有田同耕,有官同做,有难共当,有福共享。”
徐鸿儒以四大将军为头目,选取愿反者中精健的分为四队,着红衣红巾为记,往前山操练,分付十三太保带人谨守山口,又令人往邹县、东阿两处探信,预作防备。众人散后,玉支、叶晋、跛李等首脑人物到方丈寮室商议大事。
少冲不敢跟去偷听,料想他们不会安守这弹丸之地,必当近攻邹县,邹县未作防备,极易成事。他昨夜已探出祝玲儿住处,便与美黛子商量道:“我今晚救出玲儿,咱们这就去吧。”美黛子点头道:“也好。”
当夜三更,少冲潜至祝玲儿住处,房内烛火兀自未熄,戳破窗纸向里看去,只见玲儿坐在床沿上,脸朝里,不知在做什么,此时并无一个外人。他当即掀窗而入,手搭在玲儿肩头,轻声道:“玲儿,我救你来了。”说到这里,那女子正好转过脸来,少冲一惊非常,原来那女子穿着背影看似玲儿,面相却与玲儿迥异,待一朝相,已觉不妙。屋顶之上立时响起赵大、常二、侯三等人的声音道:“哈哈,臭小子,你中计了。”少冲急忙破门而出,迎面正遇着美黛子。美黛子手一场,洒出一把冰魄银弹,拉住少冲的手,道:“玲儿已被空空儿救走了,咱们走吧。”二人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迅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