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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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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苍怀不满缇骑,但也觉绝不能眼看这石燃就这样丧命而袖手不管。只听耿苍怀忽撮声长啸,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功力浅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来。

众人仰首一愕,耿苍怀已在这一愕之间跃起。他飞跃极快,扑至树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挣没有挣脱,耿苍怀一拍松树,松针飞落如雨,遮住众人视线,他也就在这松雨烟茫中带着石燃跃起而去。

莫余反应最快,扑起要追。耿苍怀一摆首,头上斗笠已如飞钹一般向莫余削去。莫余一顿,就在他这一顿之际,耿苍怀已至江边,他腾身就上了船,然后拔起篙,一点之下,船已划出一箭。莫余也已追至江边,耿苍怀竹篙再一点,船又窜出,莫余便知追不上了,提气问道:“朋友何人?”

耿苍怀肚中一笑,索性给他们开个玩笑,回道:“老朽姓钱。”

然后高声吟道:“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

——且让他们去找老龙堂的麻烦!

第三章忘机

耿苍怀把石燃带到一个江边破庙,才把他放下来。这石燃也当真硬扎,耿苍怀要给他裹伤,他竟挡开,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断骨,用树枝夹了固定,又用牙咬开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块布来,扎住肩上伤口。

耿苍怀在旁边站着默不作声——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于一时义愤,救出后,虽不说后悔,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

石燃这时抬头道:“你是谁?”

他的年纪看来也不算大,但却有一种百炼成钢般的镇定。

耿苍怀淡淡道:“你不是听到了,我姓钱。”

石燃一笑:“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钱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别来蒙我。如果我猜得不错……”

“你就是中州大侠:耿——苍——怀。”

耿苍怀一愕,不知他如何识得自己。石燃已笑道:“我们袁老大提起过你。他说,江湖之中,如文家辈,冒充文人儒士的有很多。”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称为一个儒人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耿苍怀。”

耿苍怀一愣,他没想到袁老大背后会这样评论自己。石燃已笑道:“他说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叫我们如果碰上你,千万在意你的‘响应神掌’。‘

耿苍怀振声一笑。得袁老大一赞,虽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奋。他不欲与“辕门”门下‘七马’中人多做纠缠,一笑之后,淡然道:“我救虽救了你,却也只救得你一时,救不了一世。后有追兵,还需你自己应付,你自己的伤自己留心,我走了。”

说着,他把背一挺——石燃既已认出他,他也就无须再乔装改扮。那个一直压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这一挺之下,登时就被挣得块块破裂。碎片顺着耿苍怀的衣服后襟跌落于地,耿苍怀朗声一笑,转身大步向门外行去。

石燃却叫道:“且慢。”

耿苍怀并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报德,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耿苍怀依旧充耳不问,步出中庭。

石燃疾声道:“我要说的是骆寒!”

他一语方出,耿苍怀不由就一住步——这世上此时大概再没任何两字能给他带来如此的振动。

他这时就想起石燃刚才炽烈的眼,刚看到时,他的心中就动了一动,自己也不知为何。这时才明白,只因为那一刻,他想起了骆寒,骆寒的眼——骆寒在雨驿中的眼。

在那个困顿的雨驿中,只有耿苍怀留意了那双眼中困顿下的炽热与那种孤僻的高寒。耿苍怀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双眼有着比石燃更酷烈的热情。

石燃这时冲着耿苍怀背影道:“这个消息目前应该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接飞鸽传书,骆寒正在芜湖不远。他被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缠住了。我的人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动手。赵无极与他正向东行去,东边是采石矶,我估计赵无极是想以“破阵图”困他于采石矶畔。”

耿苍怀神色一振——采石江边李白坟?——赵无极?连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时的江南,真可谓风云际会了!

耿苍怀还是没有说话,走出山门,向远处的江上望去。白鹭洲已然难见,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鸟无踪,只见乱云飞渡。

耿苍怀的感觉却只有两个字:乱起。

——乱起江南!

这时,还另有人在说起骆寒。

那是在去镇江的途中,赵旭与赵无量的对话。

赵旭问:“大叔爷,大家都说,骆寒十四岁那年曾于南昌腾王阁连斗‘宗室双歧’与‘江船九姓’中多人。那天,你也在吗?”

赵无量正抬首看天气——天色清寒,看来霜降不远了。

他摇头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爷他在。”

“他在阁外的江上。骆寒那一战斗的是九姓中刘、陈、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说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夸大了。”

赵旭的眼睛发亮:“那,他胜了吗?”

他似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最后谁胜的?”

赵无量淡淡道:“你三叔爷离得也远,也不深知结果,只知这六姓中人后来绝口不提腾王阁中一战与骆寒其人。”

赵旭的脸就更红了:“那我们这次去镇江干什么?”

赵无量笑道:“你三叔爷那么忙,咱们也不能老闲着,去瞟住袁老大吧,适当的时候,且做个添柴之人。”

赵旭一愕: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么柴?

那日,骆寒剑退三大鬼后,是在于寡妇酒家边上上的岸。上岸后,他还去店中吃了饭,要了一尾鱼。他看着那鱼不断翕张的口,始终没有下筷。他只是觉得有一点累,这两月多来,他为劫送这笔银子,用了不少心。缇骑难缠,他也绝不似旁人眼中那么的省力。如今,事成之后,他有的倒不是喜悦,而只是疲惫。

吃罢饭,天已黑透。黑夜中,他就骑着骆驼,沿江又下行了五里。偶有江船渔火,点缀江心,那一点点光明并不能照亮什么,倒显得足下的野径越发黑暗了。好在他的骆驼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见。所以路虽崎岖,却也没失过蹄。

行了近五里后,小路分岔,骆寒见到了块界牌,遥知前面有个市集。他并不催驼前赶,也不打算宿店,找了颗大槐树,下了骆驼,寻了根大树杈就一跃而上。树枝上也颇多寒露,他并不在乎,和衣卧下。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湿透,却并去不生火烤干,一个人仰望天空发呆。天上无星无月,四野阒寂,只有风透重衫,于湿冷中给他一份难得的痛快。

后半夜天冷,他下了树,蜷缩在骆驼腹边睡着了。那骆驼的毛颇为柔软。骆驼的体温烤干了他的湿衣。骆驼的鼻息也是湿热的,有节奏的,象是这人世间难寻的一点安然与依靠。第二天破晓,有农人牵牛下田,路途经过。见那棵大槐树下,一个黑衣少年正缩着头靠着头大骆驼酣睡。听人脚步响起,那骆驼就醒了,却不即刻起来,象怕惊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睡梦中,那少年露出几声清酣。

以后几天,骆寒行行止止,一路顺江而去。路过荻港时,甚至有兴到江边米公祠去看了一看。闷了他就折上一片树叶吹哨子玩。

他专拣小路走,越是崎岖泥泞处他越是喜欢,亏他有那么头好牲口。可这却苦了一个人——这些天,从于寡妇酒家起,却一直有个人远远缀在他身后。那人似个钓叟,土布衣裳,手里握个钓竿儿——苦的就是他。

也是,他这么跟人未免太过明显,何况骆寒走的路上住往无人,买吃食都难。过了一两天,那老者不知哪里找了条船,在江中陪着骆寒走。骆寒似全然无知,由他缀着,缓缓东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副洗尽铅脂的画。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麦那一点点破土乍出、欲语还迟、连不成片的绿意;还有岸芷汀蓼和江边老树——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丽丰秀背后的,还有这样一份峭瘦。有时天上微微落几点雨,霏霏洒洒,随风斜坠,江边的树干就湿了一层皮,变成黑色的了。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虬结、或盘、或刺,常于无意处——某一个江湾路首,跳入你的眼帘。横似抹、直似削,宛如剑意。骆寒最爱看的就是这些,常常盯着一截枯枝会盯上半天。这冬日的树,与春日的堤柳垂金、风拂万条之味相去甚远。骆寒得之,若有会心,但其中意趣,就无法言传了。

船上的人看着他,这么个杀缇骑、劫官银、结怨袁老大的塞外少年,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刻仿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过去伤袁二对他是已完结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还未开始的事,而现在,是今天。今天,他骆寒——正单人孤驼,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个老者,科头跣足,白发萧然。他就是赵无量的堂弟赵无极,在江湖上与赵无量合称“宗室双歧”的,也同为帝室之胄。他的长相却与赵无量相去甚远。他的正名本不叫无极,而叫赵橡——如赵无量,本名也不叫无量,却是叫赵杞,两人均是因为流落江湖,自惭为宗室之耻,才弃本名不用,而取旧日东京王府中‘无量堂’与‘无极轩’的名以之为号。

赵无极脸颊瘦削,面貌清癯,也不似他堂兄赵无量那么看起来狡睿多智,但颇有出尘之概。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双歧名士草”这句外号,是因为颇得乃兄乃叔——徽钦二宗的遗风,善长书法。赵无量工于隶篆,赵无极则写得一手好瘦金体。他两人经历不同于其它王子,少遇名师,又承家学。齐眉棒、太祖长拳,俱是从小修来的技艺。也是仗着这身武功,才得以在“靖康之难”中,侥幸得全。南渡之后,忧苦备尝,功夫更是突飞猛进,故才有“宗室双歧名士草”一句盛传江南。到此时,两人息隐已近十年,谁会想道,今日这赵无极又会重出江湖,而且盯上了远路而来的骆寒。

赵无极是个嗜武之人。他想练剑之人总该时时磨砺、日日勤修吧!就想看看骆寒练剑。偏这一路上骆寒不是登皋观云,就是倚松闭目,一路上偏偏连剑把都没摸上一把。可怜了赵无极,日思夜望,连剑芒却都没有看见。一连三日,骆寒之心似全在那头骆驼上。——前些日忙,他没空管这头爱骑,这时得了空,一天之中,他要把那骆驼的毛梳上不知多少遍。可是他那骆驼长得太有风骨,无论他怎样梳理,那骆驼虽添神慨,却仍旧长毛耸乱,并不好看。

赵无极却也算见识了骆驼的耐力。以骆寒的脾气,行止无定,有时一赶夜路就是一宿,有时却会在一个地方好久发呆,赵无极却绝没见那骆驼稍有疲惫。

那骆驼似对江南的草料颇不满意,几日下来,除了饮水,没吃一口江南的草,倒是骆寒随身带的干粮常常分给它一半。

这日,骆寒又停驼休憩,赵无极也把小舟停在了江湾。虽在途中,他也自规划得不错,去舱中搬了一小坛花雕,拍开口,取了一只自斟壶,倒满,又取出一只酒杯,银的,镂空雕篆,相当精致。另倒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干白鱼,一碟五香牛肉干,摆在船头,用来佐酒。赵无极是个饮食讲究之人,前几日他时时观察着骆寒。骆寒吃干粮他也吃干粮,好久没有好好吃上一口了。他流落江湖后,好多事都已不太讲究,但饮食依旧精致。只他那一碟花生米,一碟白鱼,一碟牛肉干,虽简简单单,却是专请名厨加意烘焙出来的。连器具也还是开封旧物,不脱皇家气派。如有人看见这么个老叟,衣着简陋,于此临江荒野处,所用器具却如此精致,只怕不免惊猜。

他还没开始吃,忽见骆寒站了起来。他一愕,以为骆寒要走——这可是跟丢不得的,忙也准备好跟着开船。却见骆寒所行不是去别处,而且冲自己小舟而来。赵无极心中一愕,正不知骆寒是何打算。骆寒已走上船头,坐了下来。只见他提起自斟壶,握住甲板上银杯,就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喝了下去。润了润喉咙,然后伸著夹菜。只见他一样样尝来,似颇喜那碟白鱼,连连动筷,也自己给自己频频斟酒,闲散自适,好象在自己家里一般。最后他吃了赵无极一个风干馒头,赵无极以为他有话要说了。等了半晌,却见他饮食已毕,拍拍身站起,一句话没说就上了岸。直到他走到树下闭目歇着了,赵无极才从错愕中醒过神来。看了杯盘狼藉的甲板一眼,不由好笑:嘿,你倒会取巧,我弄了半天,倒全成了为你忙活的了。

他出身帝王之家,后来又流落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却还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那骆寒在树下闭目养神,赵无极却不由把他盯了半天。

以后七、八日,都是骆寒一停驼,赵无极也就停舟。方方准备好吃的,他骆老兄就来了。还是不说话,捡满意的吃了就走。一开始赵无极还觉得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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