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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韦、李二人却相顾一笑。他们再次传杯。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他们喝得可谓志得意满。
可不上一刻,忽有一声极凄厉的叫声刺耳传来。那声音高亢已极,叫的似是金人的语言。
李捷已闻声一震,韦吉言惊道:“金日殚!”
李捷也极快地道:“是他?”
韦吉言应道:“不好,看来他靠得太近。——虎死危犹在,他此时怎敢靠近?袁老大对他下手了!”
说着,他二人人影一扑,已无暇和文翰林客气,已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疾扑而去。
——他们可不敢再让金日殚有何闪失,以招北朝之怒,以招秦相之怨。
因为金日殚本是应秦相之请才出手,秦相有言,不得让他轻易遭算!
那满座奔出观看袁老大与文府一战的人早已赶到紫金山下的竹林战场。
那伏杀之局却埋伏在一片竹林之间。竹枝遮掩,如不是冬深,竹林枝叶已枯落干耸,只怕众人也无法见到那竹林中对战的人了。
密竹修影之间,众人凝目细看,时时可见一二兵刃白光与衣袂闪动,果见袁辰龙臂上溅血,正苦搏于此。但苦于见不到人物全身。
袁氏一向于江湖少有知交,何况文府安排得这么细致,所以也就无人插手相助。
文府所伏之人均为密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无露面。袁辰龙身陷围中,‘步出夏门行’之招式掌法虽挫不颓、朴钝沉厚,每一招,必重伤一人。旁观之人一见之下,心惊他的伤势虽看似颇重,但身上浴血,竟犹有余力。
一见到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不由都心丧若死,只觉不说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气慨,就是自己此生也难修炼到的。
金日殚落后了些才动身。他身上有伤,腾挪不便,所以过了片刻才到。
他不比常人,不甘心隔竹而观,身形一跃,竟跃入密竹林中,要亲历战局细看!
他身影才至,却见袁辰龙忽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郁怒勃发,却为他一向宁默的神采所压,看起来有一种格外暗哑的灿烂。
只听他低喝了一声:“你来了!”
他重伤之下,竟还有这等迫人的神采?
——说着,只见他竟不管身后伏击之人,忽腾起一跃,一掌向金日殚飞击而去!
他是在想起那日石头城上的一片广袖吧?
只听他口里低声道:“阿如,我与你了此大仇!”
袁辰龙执掌缇骑十余年,出道江湖数十年,旁边人还未曾见他口里提起过一句“私仇”,更未见他曾为私仇而轻杀过一人!
但此时,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受极了伤害,因伤而痛,痛得象一个正常男人,象一个年轻小伙儿,那出柙猛虎般的痛恨之念!
他声音极低,旁人听不清。
说话间,他已一脚踹飞了一个追击之人。但他身在阵中,伏击立起。他身后空门大露,却等如何?
金日殚大惊,他终于见到袁辰龙的出手了!
可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样的出手,他躲不过。
自己原来一向自信太过,自己一向以为自己已极高地估量了这个袁大。但这样的出手,就算自己全未负伤之时,就算运起“搏兔图”中自己苦研二十年的所有心法,只怕也注定躲不过。
“死!”
金日殚有生以来,脑中还是头一次划过这样一个字。
但他唇露狞笑,他已看到袁辰龙身边伏击的人的出手。
袁辰龙如定欲杀他,他自己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却忽听一声呼哨,旁边暗林之中忽有人影杀出,来势极厉,竟向文府之人杀去。
旁观之人大惊,却见伏袁之人中,竟也有人挥刀连斩,一场伏袁之局,竟然祸起萧墙!
有寄堂上这时却只剩下了文翰林与庾不信。文翰林尴尬笑道:“袁老大果非常人,竟能临死反扑,闻声好象还一击已搏杀了金日殚。”
庾不信低声一叹道:“这世事本来就难以尽料。”
他还在玩弄着手里的那只酒杯,口中轻慨道:“就比如这一杯酒,天下饮酒之人尽多,但又有谁能尽识得其中滋味呢?”
文翰林强笑了下。不知怎么,他心中忽有不安。门外忽有人疾奔而来,浑身浴血。文翰林一愣,那人却是他门下弟子。只见那弟子已不及走近文翰林身边耳语,才至堂前就已扑倒。他重重地倒地,却戳起一指直指庾不信,嘶声喊道:“老爷,‘落拓盟’之人突然向伏袁之局出手!他们三祭酒俱在,另外还有一个高手好象是稼穑先生,他蒙着面,另外好象还有‘十年五更’中人,那是淮上易杯酒的人了。主人,‘杀袁’之局已败!”
他一言方出,已然力尽。
文翰林闻言大惊,一回头,就望向庾不信。
只见庚不信面上正含蓄地笑着。文翰林一时心中只觉羞怒相激,忿极而笑,怒道:“好庾兄!你在顺风古渡与毕结一会,原来一切都是虚与委蛇,那都是假装的。”
庾不信淡笑道:“你只道我在顺风古渡中就见了一个毕结吗?”
他淡淡道:“你消息太不畅了。”
然后他目中若有憾意,他见的还有另一人……那个江湖驰艳,仅此一面、就已让自己觉得其潇洒风慨、举世难及的人……
……可那个人却已不在了。
庾不信出身悍匪,这一生生死见惯,不是自己兄弟的死一向他已无动于心了。可那人的死……
只听他寥落道:“只可惜我见的另一人却已经死了。”
他声音忽厉“她好象就死在你手!那就是萧如——那个江船九姓中,唯一还活着的可以允称六朝风流集于一身的女子萧如。你以为我‘落拓盟’与你联手能够心甘?哪怕为了抗袁——他起码——我庾某人素来厌他——还足以允称英雄!”
说着他胸中似也郁懑难言:“——萧姑娘也不愿见袁老大与淮上轻启战端,更不愿他与那骆寒轻生一战。易先生这次遣我来本也就一致彼此媾和之意。只不过那袁大为了要这一局做得真,或者怕是当时还有执意要杀骆以定江南之局之念,不肯轻结淮上之盟,故以石头城一役引发所有江南之乱。嘿嘿,你以为袁大就是那么好杀的吗?哪怕已动用你们文府与秦相甚至北朝之力。你以为小英子祖孙一路卖唱,不远千里寻来,找那骆寒,只是易杯酒要他传言对付袁老大吗?”
他悲凉一笑:“我那次去顺风古庙却就是要见萧如、托她穿针引线与袁辰龙重盟当年之约。——‘淮上之人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可惜聪颖韶秀如萧女史,竟会命丧你手!”
说着他声音一转激越。
“今日不为别的,只为她,我也要出手与你一战!”
文翰林心中大怒。
——此局已败,但他并不慌,因为他还有‘谈局步’、‘袖手刀’与名驰天下的‘玉堂金马九重深’。
他还有文府。
文府的人,是败得起一局两局的。
他一抬头,眼中极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气已贯注筋脉。
文翰林冷哼一声:“欺我者死!”
一语未落,他已然出手。他出手的就是他驰名天下的“袖手刀”。
他这时已动杀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边初始时对萧如的招意。
庾不信却冷笑道:“我早已数次说过,‘你可真正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可惜你冥顽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堂上此时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在。
庾不信的‘烟火纵’之术也已提至极限。他诱发了文翰林全力攻击后,人却向后疾闪。他正闪向那大堂的正中。
文翰林全力追击而至。
他要杀这庾不信以泄愤。此战已败,败后,叫他如何回去面对文昭公与由此必然到来的毕结那小子更强有力的挑战?
就在这时,忽听大厅牌匾上的有人低低说了句:
山、有、木、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文翰林大骇。
他已感觉到剑意,这叫出的几字分明是一招剑法。
而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骆寒!
他才一转头,就见空中有一抹弧剑微微颤抖的剑意向自己胸口浸来。
这一剑,当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无痕迹。
文翰林适才力袭庾不信,此时已无暇收手。只听他只来得及一声轻慨——我是什么都算到了,江南之人、无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该忘掉的还远居于淮上的那一杯酒。
我不该轻信有北朝金张门的牵制,他已无力南顾啊!
他纵未曾亲至,但破局之力,也犹较我为胜!
然后,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门外、文翰林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驼鸣——那他本以为空鞍而返的驼的鸣声了。
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渐渐浸开——袁老大为顾江南之局与文府之势,不肯轻易与自己闹翻。骆寒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来杀自己。看来,淮上与‘辕门’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门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与韦吉言赶至时,袁辰龙已诛金日殚。而落拓盟突袭之人这时已得空而撤。毕结心忧文府实力,也不敢尽出全力,只有也撤。旁观之人见局面不好,谁不开溜?
只见李捷与韦吉言同时色变。只听袁老大道:“看来李兄所言不错。江南之地,确实江湖未靖,宵小横行,是兄弟管治不力。我与骆寒战罢,他一剑得遁。我才下得山来,就见山下竟有江湖仇杀。兄弟重伤之下,只有全力驱之而去。哪想还有这么个故扮伤势欲就此袭击我的一个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殚:“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望着李捷与韦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变道:“他就是北朝金使带来的金日殚!”
袁老大似很吃惊道:“他就是金日殚?怎么会已受此重创?是李兄已暗里抢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惨白,与韦吉言互顾一眼。
只见地上的金日殚似气息间犹有余丝,他当下抱起,和袁辰龙只客套了下,目中犹带恨意,就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飞身而去,犹欲图将金日殚全力施救。
袁老大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意兴萧索——有寄堂上的骆寒此时也该成事了吧?以他一剑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谋深算,想来不会出错。他眼前似又浮起骆寒那一剑难掩难遮的光彩。今日他与骆寒在紫金山顶为顾及易杯酒调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
——易杯酒遣庾不信明里以‘落拓盟’与江南文府结盟,暗里却托萧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卖唱,寄语骆寒他所谋之局,几已诱转了整个江南关注此事之势力。这一招局变,当真是高呀高!
袁辰龙轻轻一叹:华胄他们在虎头滩中该还在等着自己。这个江南危局,目下总算暂避过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为他筹谋,应付过这一险局的那一个女子。他眼前似极痛极痛地浮起了一个女子曾那么倩影轻歌、巧笑相看的脸。
——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
他似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
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
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识那个女子。甚或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深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慨、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
——是呀,‘忧能伤人!’
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的。那暗哭象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顺风老庙时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攸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负你如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暗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