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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虽好,但梁绿波并不是特意起个大早的。她将回不过神来的赵青娘交与了夏水心应付,一提长裙便出了院门。柴扉轻掩,泥土湿润,屋中传来夏水心向赵青娘嘘寒问暖的声音,那是属于伶人的婉约甜腻,不登大雅,却适合在这房前屋后游转。
梁绿波脸上犹带着方才的笑意,嘴角边却滑出一缕叹息。她绕到小院的栅栏外,望着侧屋旁新枝未生的柏木。树干上有一个极浅极浅的脚印,看去是有人翻跃栅栏而出时,几无声息的一借力。
梁绿波盯着那个脚印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沿着小巷向前走去。她并不知道贺乘云去了哪里,但他若希望在艳阳高照之时赶回来,就不会走出这个村子。相识将近一年,他们时聚时离,她也从未追问过他的行踪。所以这一日,似乎有些格外的不同。
日出之后,各家的男子外出田间劳作,村人二三,多是荆钗布裙的妇人,见了梁绿波,少不得窃窃私语几句,目光闪烁。梁绿波只作不见,转过村中祠堂,绕上了通往村后山坡的那条小路。
朝阳温暖,晨风拂动衣衫,清若甘露。早春的嫩草想来已将冒头,如同她腹中这个蠕蠕而动的孩子。来到这里之后,她仿佛已经习惯了慢慢地行走,不问晴雨,不问天下大事。属于她的留恋与陌生,除了贺乘云之外,一切都自然而然。
远远的山坡之旁是一处简陋的茅屋,门舍未开,那常常醉酒的“守墓人”似乎还没有起身。茅屋后,露出了一个男子劲装的背影。他面前站着那个与“守墓人”共居一处的姑娘,梁绿波微微掂起脚尖,看见那姑娘仰头望着贺乘云,朝阳落在她眼中,璨若明霞。
她从未见过这个姑娘,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月夜的刀光,随行的身影,这些总是在贺乘云的温言和笑语之间被忘却。但梁绿波真切地明白,在贺乘云早她起身的两三个时辰间,一直在发生着一些什么。
那姑娘拉着贺乘云的手,轻轻摇晃,像妹妹与兄长的撒娇。贺乘云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手从头发一直滑到颈中,又落到她的肩上。姿态如此随意,像是重复过了无数遍。在梁绿波无法看见的那片阴影下,他将什么东西放在了那姑娘纤小而有力的手掌中。
然后,那姑娘凑近了贺乘云,扑进了他的怀里。
雪霁也许无法明白贺乘云这一次为何要轻轻推开她。或许是听见了茅屋的门打开的声音,也或许是他心有所思,但这不会被任何人知道。雪霁微微偏过头,贺乘云顿了一顿,温柔地凝视着她,轻声道:“他起来了,快回去吧。”
雪霁顺从地快步跑回茅屋前,无声无息地坐下,看着山坡发呆。高大的阴影恰恰覆盖不到茅屋,这似乎是小小的机巧,为世代守护的人保一片光阴。殷无名走出茅屋时四周已空无一人,小道上只余清风阵阵,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昨夜村里是不是遭了山贼了?吵得人睡不好觉,小雪,你半夜里醒过么?”
雪霁转头看他,露出无邪的微笑。殷无名便也笑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坐下:“也对,老殷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这么小,哪那么容易被吵醒?今天大概是个好日子,眼皮跳个不住,该不是又有人想替我付酒钱?”
他自顾自地一路说着,如每一日的清晨那般兴高采烈,仿佛真有什么人会从那小道上寻来,扔给他九百九十五两银子。
春耕时节,四处充满了一年之始的干劲与希望,唯一安静的地方,或许是已然消逝之人的卧处。山坡“大墓”在村人的话语中总是透着些神秘之感,但这一处坟茔,则只与清风明月相伴,不惹注视与嚣嚷。
施金阙照旧是提着一壶酒来的,他独自一个人,脸上神情温煦,但浑身上下却有着一股淡淡的萧索。朝升暮降,庸庸布衣,没有金的,也没有银的。
他走近了,才发现金银楼的墓畔坐着一个人,剑放在脚边,那人抱膝凝思,一绺长发被风托起,绕在脖颈。听得施金阙的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怔了一怔:“……施相公,你……是来祭拜金大小姐的么?”
算盘帐簿,曾经如此之近,可在这样一个旁人口中,却成了“施相公”、“金小姐”,仿佛本不在一家之檐。
施金阙微笑道:“是啊。我来看看她。你呢?不去捉贼么?”
赵青娘摇摇头,笑道:“我可以捉,但那个不是贼。我不能为了要当捕快,随便捉一个人就回去交差。那样……也不符合我的本心。”
“不是贼?”施金阙将酒壶在金银楼的墓碑前放下,“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嗯。”赵青娘见他坐在身旁不远的石块上,心中的沮丧忽而化为一片安静,“就是住在你家的那位姑娘。”
施金阙一惊:“梁捕头?”
“对。”赵青娘坐直了身体,仰了仰头:“但现在看来,她只是重蹈了我的覆辙,另一个人还躲在很远的地方。我恐怕来不及找到他,就得离开公门了。”她轻声道。双眼虽为艳阳点染,但那份失望却同样深得看不见尽头。
施金阙沉默了一会儿,温言道:“时既未过,总有一线希望。你耽在这里,银楼也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啊?”
赵青娘心中呯然一动,在他说着“银楼”二字的时候,眼中依然能看见那般柔和的光芒,她不禁道:“你来这里,你的妻子不会不高兴么?”
施金阙笑着摇了摇头:“除非她自己跟来,否则我不会告诉她。昔时常去白水坞听戏,如今贫贱夫妻,我一时也不能给她什么。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赵青娘见他虽然笑着,神色却是索然,便不再去提此事:“那你们和梁捕头……是怎会住到一处的?你们以前并不认识吧?”
施金阙道:“此事也是凑巧,先前虽听说过她名声,却一直未见其人。两个月前我和妻子在街上和她因事偶遇,几句闲聊才知原该是旧相识。我见她孤身一人,又有孕在身,甚是不方便,正好我们买下的这处屋子又有空房,便邀她来同住。”
赵青娘“嗯”了一声,抱着膝道:“左右我总是抓错人了,反正在她眼中我总是个傻里傻气的人,大概这辈子也改不了了吧。”
施金阙道:“梁姑娘为人和静,我想她不会瞧不起你的。”赵青娘听了哈哈一笑:“我和她相识可比你久得多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可比你明白些。”
言毕,两人各自微笑,谁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就在这淡淡的几句温和话语之间,赵青娘胸间那股从清晨直到现在的沉郁似乎渐渐消褪了。她望着远处田野山丘,过了片刻,心中明媚起来,起身笑道:“或许你说的也对。十天未过,谁说我就不能捉住那个贼人?”
施金阙一怔,欣然道:“对极,这才是你该当说的话。那日在囚牢中,你不是还说要救我出去么?”
赵青娘心头漫开一片温暖,她拾起剑,跳出几步,回过身:“我当然会救你,再有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会救你的。”
施金阙向她微笑,也站起来,正要去提那壶放在墓碑前的酒时,赵青娘却突然看着他身后,喝道:“是谁?”
施金阙一惊回头,但站在他的位置看不见碑后的动静。赵青娘拔剑抢上几步,向施金阙道:“快回去!”说着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施金阙跌出一步,眼中便映入了一线光芒。
他以为那是刀光,在他眼里刀与剑,还有那多少般的武器,与寻常家什都没有太大区别。但赵青娘却知道不是。施金阙似乎想说什么,赵青娘盯着他道:“你小心些,回去找贺捕头,让他过来一趟!”
施金阙见状便也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快步沿着小路而回。赵青娘握紧长剑,慢慢移动脚步。隔着金银楼的墓碑,她看见那种光芒连续不断地在闪动,如同麦芒。脚步渐转,身形甫现,雪霁的双眼似鬼魂一般出现在墓碑之后。
赵青娘唯一能清晰认出的只有她的眼睛,长久注视令人隐隐恐惧,但又单纯凝固得像一只木偶。她对这双眼睛的印象总是比墓畔的鬼魂更差了千百倍。丹庄、岳州、郊野,还有施家的小院,每一次相见莫不如是。
雪霁矮身坐在墓碑后,手中捻着什么,像在玩耍。赵青娘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看样子不会很久。但她的双眼所瞪着的却是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金针。梁绿波的金针。在飞云剑根本来不及出鞘的时候,那一道细密的光芒如电而至。
第二十四章 索命金针
“她是一个哑巴。”贺乘云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道。
赵青娘的脚步顿了顿,停下了。其实就算她不停下,在避过金针的那一息之后,她也已经追不上雪霁。
贺乘云来得很快,简直不像是被施金阙唤来的,而是早就躲在附近。他现身,只说了第一句话就让赵青娘吃惊不已。
“她还是一个聋子。”贺乘云看着她,继续漫不经心地道。这声音。赵青娘心中一震。
她从没有见过贺乘云,但唯一一次,在洞庭湖畔的市街上,她曾被一个人扛着说要押回府衙。那个人的声音,与如今此人一模一样。
“我是快刀贺乘云。”他直截了当地道,“昨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一个屋檐下。”
赵青娘有些尴尬,她握着剑:“那你刚才说,那个人……”
“她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贺乘云重复了一遍,“你不必追她,因为你追不上。她是最好的杀手。”
赵青娘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你认识她?”
贺乘云微微耸了耸肩:“认识。我被她追杀过好一阵子,这里,”他指了指胸前,“被她开过一个很大的洞,所以我了解她。”
赵青娘将信将疑,打量着贺乘云。沐远风曾经说这个捕快放过她一马。为了这个理由,她没有立刻生出无边无际的猜忌。
“怎么,要我解开衣服给你看么?”贺乘云笑道,“你可是个大姑娘。”
赵青娘顿时脸上微红,强自镇定道:“既然是又聋又哑,那怎么还能当杀手?她手上拿着梁绿波的金针,说不定,说不定她就是那个杀了金名通的人。”不仅如此,这个又聋又哑的姑娘还是引她陷入赤雪流珠丹圈套的人|Qī|shu|ωang|。大盗晚香,她不会忘记。
“的确有这个可能。口和耳不过是扰人与被扰之源,倘若没有,那么这个人就永远不会被人迷惑。”贺乘云认真地望着她,“她只有一双眼睛,但只要你想靠近她,她立刻就会知道。比耳朵更快。”
赵青娘不禁惊异:“你是说,只靠眼睛?”
“不仅如此,风吹叶落,只要有一丝丝触动,她都能知觉。”贺乘云的神情中带上了些许恶意,“就算她可能是朝庭要犯,我劝你也还是不要追她的好。没有人战胜过她。”
赵青娘这才明白了他在她即将追缉雪霁时出现的目的。他竟是为了嘲讽她,因为自己未曾战胜过,便断定了她也不会战胜。
这样的秉性,与她记忆中的梁绿波倒是有那么几分相像。赵青娘心中一阵恼怒,“哼”了一声:“她既然有嫌疑,我就一定要捉她归案,你会及时出现在这里,也一定知道她的去向吧?”
“当然。”贺乘云微微一笑,“她和村后山坡旁,那个酒鬼守墓人住在一起。”
赵青娘绝尘而去后,贺乘云脸上的笑便换成了另一番意味。斑驳而繁复,如墙角暗淡的阴影。他在金银楼的墓旁回过身,看见了那壶施金阙留下的酒。只是村野酒铺中的淡酒,但那也并不重要。
贺乘云拎起那壶酒,慢慢地倾洒在金银楼的墓碑前,神情带着一种奇异的悲伤。墓前的泥土舔拭着酒水,瞬间洇成一块湿迹。
“你认识她么?”湿迹成形的时候,梁绿波站在不远处问道。她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全不相干的事。
贺乘云将空酒壶放在碑头,转过身:“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只是运气不太好。这样的女人死了,任谁都会觉得可惜。”
“是么?”梁绿波走近,目光紧锁着贺乘云的双眼,“那我的运气怎么样?”
贺乘云笑了,右手搭上她的肩膀,就如清晨时搭在雪霁肩上一样:“比她好,也比赵青娘好。”
梁绿波移了一下肩,将他的手臂拉住,右手附在他掌心:“比那个聋哑杀手呢?好还是坏?”
尖锐的刺痛从掌心传来,贺乘云皱了皱眉,抽出手。一滴血珠盈出,滑下。娇艳鲜红如春日的初花。
他望着这道血痕,没有说话。他本可以笑着说她的运气是最好的,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就是不想说话。
梁绿波又拉过他的手,金针并没有收回,在那掌心虚划了一下。
“你想杀了我么?”贺乘云与她挨得很近,头低下,一片阴影覆盖在两人之间。
“想。”梁绿波淡淡地答道,金针没入衣袖中,她握起贺乘云的手,轻轻舔去了那道红得扎眼的血迹。
唇舌柔软,气息馨香。在她的身上,有着夏花一般属于新生的味道。贺乘云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