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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字写罢,狄梦庭将身子往一旁让了让,为的是叫舱中的凌惜惜看清纸上的字,然后含笑抱了抱拳,隔着舱门的珠帘向凌惜惜微施一礼。
片刻之后,只听舱中传出一个声音:“洁蕊,请这位公子进舱中一坐。”
狄梦庭等的便是这一句话,当下整了整衣冠,道:“如此便讨扰了。”说着走进舱中,他只觉眼前陡然一亮,见舷窗边坐着一个姑娘,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微现腼腆,丽色照人。
狄梦庭与凌惜惜自湖畔一别,已经多年不见,心中思念她时,总记得她是个娇美娴静的女孩,哪知此时已经长成一个颜若春花的少女。此刻重逢,狄梦庭心中怦然而动,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宫千雪来,暗暗将她们比较,发觉两人虽然都是世间绝色,但宫千雪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将七情六欲都隐藏在冰冷淡漠的神情中,令人不可逼视。与宫千雪寒霜一般的气质相比,凌惜惜则象一泓恬静的春水,柔到了极处,纯到了极处,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瑕疵,令人一见之下,便生出一种亲近怜惜之情,仿佛是早已倾心相知的老朋友一般,心灵间没有半点陌生的隔阂。
凌惜惜见狄梦庭这么怔怔地望着自己,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羞意,伸手一指对面的椅子,说道:“公子请坐。”
狄梦庭轻轻“啊”了一声,也发觉自己这般端详人家实是不礼貌之至,急忙收转目光,欠身说道:“多谢。”他坐在椅上,打量四周,见船舱中的摆设与八年前相差无几,寓高雅于玲珑之中,显得独具匠心。
凌惜惜提起桌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送到狄梦庭的桌前,道:“船中无酒,未免有减公子清兴。请品淡茗一杯,以谢远道送箫之情。”
狄梦庭见杯中之水碧绿清澈,茶叶银白隐翠,香气浓郁,赞道:“好茶!曾有诗云:‘梅盛每称香雪海,茶尖争说碧螺春。’这杯碧螺春茶鲜醇甘厚,必是春分、清明之际采制的佳品。凌小姐果然是茶道中的高士。”
凌惜惜一听,睁大眼睛,向狄梦庭端详一会儿,道:“你会品茶?懂得茶道?”这两句话一出口,顿觉这样问人家大是无礼,不由得脸上一红。
狄梦庭微微一笑,道:“唐代诗人朱仝在《煎茶七类》中说道:‘煎茶虽微淡小雅,然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可知茶品的第一讲须是人品。如今世风纷扰、物欲横流,难得能在茶香之中品雅、赏趣、清心、静神。凌小姐于茶道必精,不知有何见教?”
一番话讲完,凌惜惜顿生知己之感,道:“公子所言,已深得茶道精髓。来,请公子品茶来。”当即起身向船舱里间走去,狄梦庭和洁蕊跟随在后。穿过一道隔扇,来到内室。门帘掀开,便是一阵扑鼻茶香。
狄梦庭一闻到这茶香,便道:“妙啊!这儿有极品的君山银针。噫,居然还有雨前的敬亭绿雪,那远在大理的普洱茶更是难得。”
洁蕊在他身后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公子一进小姐的茶室,便将所藏的三种最佳名品报了出来,当真是道中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狄梦庭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瓶、茶壶、茶杯以及茶筒、茶篓,从澄碧青翠的绿茶、艳如胭脂的红茶、银芽闪亮的白茶,到多彩绮丽的乌龙茶、清香幽雅的花茶、色澄香高的黄茶,甚至连西域的茶砖都有收集,当真是包罗万象,不禁由衷说道:“小姐所藏,岂止名品三种而已。那天目青顶固是等闲不易得到,这本地特产的西湖龙井,九窨一提,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
凌惜惜又惊又喜,道:“我这九窨一提的西湖龙井藏于茶筒之中,公子怎地也嗅得出来?”
狄梦庭道:“这等好茶,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芬芳。”
洁蕊笑道:“好呀!小姐,这回你是找到知音了。”
凌惜惜白了一眼洁蕊,啐道:“小蹄子胡说什么?下次再敢,仔细你的嘴。”虽是责怪,口气中却不乏欣喜之意,转过头又对狄梦庭道:“来,便请公子来品这九窨一提的西湖龙井茶。”
洁蕊手脚极是麻利,一听小姐要请狄梦庭品茶,急忙点炉烧炭,坐水沏茶,不多时,已是满室茶香。
狄梦庭内功深厚,纵是烈酒也能畅饮百杯不醉,但闻到这清淡的茶香,却不禁生出醺醺之意。
凌惜惜待茶沏好,取出两只羊脂瓷杯并排放了,将茶壶往杯中斟去。那茶汤澄碧翠,一旗一枪,交错辉映,轻轻漂动,缓缓沉浮。狄梦庭深吸一口气,只觉香馥若兰,虽未入口,已有齿舌留芳之感,心中叹道:“好啊!清香一杯茶,尽显江南明媚的春色,无怪有诗人唱出了‘如此湖山归得去,诗人不作作茶农’的赞叹。”
凌惜惜将茶杯轻轻送到狄梦庭之前,道:“公子请用。”双目凝视狄梦庭的脸色,瞧他品茶后的神情。
狄梦庭举杯轻轻一呷,细细辨味,半晌之后,说道:“奇怪,奇怪!”
凌惜惜道:“什么奇怪?”
狄梦庭道:“这茶的滋味好生奇怪,令人难以索解,我可当真不明白了。”
凌惜惜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说的是……”
狄梦庭道:“我最早品味的香茶是在南海的一座海岛上,那是在上等绿茶中加入龙脑香,虽然茶香芬芳馥郁,却还不能称为花茶。听说真正的窨花茶,是将鲜花和茶坯拼和在一起,当花香与茶香窨为一体,再把茶与花筛分出来,然后烘干。据一位茶道前辈言道,木犀、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桂花、玳玳、莲花皆可作茶,名茶须与名花相配,方显茶艺之精……”
话音未完,洁蕊已然不耐烦,皱眉道:“哎哟哟,我家小姐只问你这茶如何与众不同,谁要你罗里罗嗦说这许多不相干?”
凌惜惜道:“洁蕊不要多嘴,让公子把话说完。”
狄梦庭道:“小姐这杯茶中的花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奇异,不知什么花才能有此芳醇,这个……”
洁蕊嘻嘻一笑,得意之极,道:“这可是我家小姐的不传之秘。为制这九窨一提的西湖龙井,实是花费了无数心力,不惜遣人远赴边塞雪域,采集冰峰奇葩。”
狄梦庭又惊又喜,说道:“莫非这茶中的窨花竟是……竟是……”
凌惜惜点了点头,道:“冰山雪莲。”
狄梦庭长出一口气,心想:“冰山雪莲生长在雪峰深处,这等奇珍之物,乃是可望不可及,无缘之人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用它来窨制花茶,难怪香沁心脾。”
凌惜惜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为了采集冰山雪莲,耗费了府中许多财力。几位管家都在暗中埋怨我以巨资窨茶,实在是不值得。叔父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不以为然。唉,想想真是造物弄人,我苦心窨成的花茶,到头来却无人品赏。”
狄梦庭道:“窨成这等好茶,难能可贵,若依着我,纵是倾家荡产,也是值得。”
一听这话,凌惜惜心中好生喜欢,脱口说道:“能逢到这等茶道中的知己,我付出一片苦心,也不枉了。”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心想:“女孩儿家口没遮拦,这种话如何可以自己说将出来,岂不教人家看得轻了。”多年以来,她痴迷于茶道,精于茶艺,却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心中极为渴望逢一知己,能够畅所欲言。这番心思,从来没跟谁说过,只是在自己心里千番思量,百般盘算,今日遇见狄梦庭,不知怎地,竟对他一见如故,将心里话都吐露了出来。
狄梦庭见凌惜惜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寂寞神色,这时虽然含羞低头,眉梢却流露出快活之情,更增娇丽,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这么开心,此生还复何求?”
他沉吟片刻,说道:“茶道中的学问,渊如瀚海,我不过是刚刚入门而已。说来奇巧,这位领我入门之人,正是你凌小姐。”
凌惜惜好生惊讶,奇道:“你说什么来?咱们素昧平生,怎是我将你领入茶道的门径?”
狄梦庭道:“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八年前,也是在西湖之畔,曾经有一个小叫化子,又饥又饿来到这艘花舫前,是你给了他一盘小笼汤包充饥,又请他品尝花露香茶。那时,正逢他家破人亡,对世道充满怨愤之情,是你让他重新觉出人间尚有温情存在。在以后的岁月中,他又历经了许多艰辛与磨难,但那杯香茶的芬芳却始终留驻在他的心底,不能忘怀。”
凌惜惜全身一震,道:“啊!这件事……你……你怎么知道?”
狄梦庭继续道:“如今那个小叫化子已经长大成人,并且热衷于茶道,常常在静夜时分独自烹一壶香茶,对月独饮,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在他最凄惶的落难中,有一位善良的小姐,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他一条生路,并将一对珍贵的玉镯相赠……”
说到这里,凌惜惜心中陡然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凝视狄梦庭的脸庞,瞧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啊”的一声,脸现惊喜之色,道:“你是……是你……”
狄梦庭知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就是当初那个小叫化子狄梦庭。”说着撩起袍袖,露出那只碧玉手镯。
凌惜惜重见这只玉镯,往昔的记忆随之萦回心头,不禁百感交集,道:“原来你没有死,你……你尚在人世!”
狄梦庭微笑道:“赠镯之情未报,岂可撒手尘寰。”
凌惜惜脸上又生红晕,道:“你是如何脱险的?”声细如蚊,几不可闻。
狄梦庭叹道:“九死一生,实是一言难尽。”便将自己当年离开花舫后的种种经历诉说一遍,说到萧铁棠父子之时,想起大哥叮嘱的话,微一沉吟,但还是如实讲出,并不隐瞒萧青麟的名字。他口才本好,这时将那天的情景一一道来,愈发惊心动魄,说到惊险之时,听得凌惜惜双手捧心,脸上色变。
故事讲完,凌惜惜犹然沉浸在紧张之中,用手揉揉心口,说道:“天啊!在那种情形下,你们能够脱险,真亏了苍天福佑。”
狄梦庭道:“是苍天福佑,更承小姐关怀之情。”
凌惜惜脸上一红,暗暗打量狄梦庭,一时之间心乱如丝。她被人称为江南第一绝色,爱慕之人极多,其中既有名重一方的巨贾阔少,也有风采翩翩的浊世公子,更有薛冷缨这般江湖少年高手,却没有一人能够得到她的垂青。然而此刻,狄梦庭却令她心中泛起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情感,这种感受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他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和他在一起十分安适平和。虽然相见的时光很短,却仿佛是和一个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彼此的心灵间没有一点隔膜,轻轻易易便心中的灵犀一点而通。
见她怔怔出神,狄梦庭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凌惜惜“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心道:“该死!女孩子家,怎能这般胡思乱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又问道:“你去了四谛岛,那位救你性命的萧什么……对了,萧青麟后来怎样?”
狄梦庭一怔,原以为讲出萧青麟的名字来,凌惜惜纵不骇得惊心掉胆,也得脸上失色,哪知她听得若无其事,反而关心起萧青麟的命运来。狄梦庭细细打量她的神情,见她绝无伪装之色,便道:“你……你不知道萧青麟的名声?”
凌惜惜道:“不知。怎么?”
狄梦庭好生奇怪,道:“这几年我大哥名震江湖,一柄剑纵横四海,无人不知他的威名。临安虽非武风盛地,却也不应不闻。”
凌惜惜摇了摇头,目光中流露出了寂寞之意,说道:“从来没人对我说过江湖中的事,在凌府之中,除了叔父之外,都是仆佣婢女。他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见了我都是毕恭毕敬,谁来跟我说这些趣事?”
狄梦庭道:“那么外面的人么?”
凌惜惜道:“什么外面的人?”
狄梦庭道:“你到外面去,听别人谈论起来,总该了解一些事情。”
凌惜惜道:“我从来不到外面去,除了府中和这艘花舫,连临安城都没去几次,也遇不上什么外人,偶尔舅舅来这里坐坐,也总嘘寒问暖,不断送些珍奇礼物来。唉,其实我这里是什么都不缺的。”
狄梦庭道:“那你就不想去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
凌惜惜轻轻吁了口气,道:“叔父从来不要我出去,也不许外人进来见我。他说世上的坏人太多,防不胜防,我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
狄梦庭沉思片刻,忽然说道:“你说我象不象坏人?”
凌惜惜奇道:“你怎说自己象……当然不是……”
狄梦庭说道:“着啊!世上诚然是有坏人,但更多的是好人,岂能因噎废食?何况老住在凌府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不气闷死人?”
凌惜惜皱眉道:“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