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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梦庭道:“是,弟子决不忘记师父的教训,更不敢累了神医门下的盛德。”
风霁月道:“庭儿,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江湖中人心叵测,你日后行事处世须得小心谨慎,千万不可轻信于人。咱们师徒从此永别,师父没什么好说的了,唯望你好自珍重。”话到此处,他身子往后微微一仰,声音忽然哑了。
狄梦庭急道:“师父,您不走么?”他连问两次,风霁月只是不答,身子也是一动不动。狄梦庭吃了一惊,伸手一搭他的脉博,不料心脉早停,竟已气绝身亡。原来他独战铁衣山庄两大护法,身受重伤,真元已然大损,方才讲述往事,又耗尽了全部力气,再也苦撑不住,竟然油尽灯枯。
狄梦庭抱着风霁月的尸身,放声大哭。他原本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随风霁月一同生活,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此刻师父逝世,他心中顿觉失了依靠,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
直哭得筋疲力尽之后,他从房中取了一柄铁铲,在后院挖了个浅坑,将师父的尸身葬下,又捧些石头土块,堆成一坟。他找了一块木板,写上“恩师风霁月先生之墓”,跪倒拜了几拜,忍不住悲从中来,又哭了一场。
天色渐晚。一轮弯月斜偏西天,凄清如水的月光从树影间洒下,落得满地斑驳的清辉。
狄梦庭葬下师父之后,只觉心中空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从,坐在坟前默默发呆。忽然间,只听西南角上隐隐传来马蹄之声,蹄声中夹杂着阵阵胡哨,往这边急速而来。片刻之后,胡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四面八方都有人影出现,不时传出断喝叫嚣之声,竟似将这片杏林团团围住了。
狄梦庭听到这阵势,心中登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他见四周皆是树树杏花,难以藏身,只有三株高松,杂在杏树林中,夭矫若龙。他想这三株高松枝繁叶茂,犹若伞盖,藏在其中,倒不易发现。当下紧跑几步,一口气爬上了古松的顶端,抱住一根粗大的虬枝,缩身在松针丛中。
他才将身子藏好,便见杏林西头十余匹骏马直奔了过来,马上骑士一律穿着青色劲衣,头戴斗笠,背插钢刀,眉目间杀气腾腾。当先是一名虬须大汉,五十来岁年纪,一身青衣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肉上,显出一身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甚是威武强悍。他纵马奔到这片废墟前,猛地一勒坐骑,大喝道:“停下。”
在他身后的众骑士同时勒马站住,动作如一,显然平日训练有素。狄梦庭见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与早晨暴亡的古北鹏一模一样,便知是辽东神龙堂的人马,不禁暗暗心惊。
那为首的大汉翻鞍下马,走到风霁月的坟前,默默打量着墓碑,脸色极是阴沉,口中喃喃道:“死了!死了?”。他忽然将手一挥,道:“给我打开。”随着话声,从他身后闪出四个随从,蹲在坟前,八只手掌有如铁铲,插入坟土之中,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顷刻间,竟将风霁月的遗体刨了出来。
狄梦庭见这伙儿人连师父死后都不放过,浑身鲜血一下子涌到头顶,便想跃下松树去与对方拼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人单力孤,冲下去定是死路一条,才强忍下这口气,只是恨得身子颤抖,眼泪夺目而出。
只见一个人将风霁月的遗体仔细查看了几遍,说道:“仅凭对掌之力,便将心脉震断,果然是……果然是……”那为首的大汉接口道:“果然是铁衣山庄的‘枯禅掌’!”那人点了点头,低声道:“对方确是铁衣山庄的高手。程坛主,你说该怎么办?”
程坛主眉头微皱,道:“这几年铁衣山庄势力大张,对辽东亦有染指之意,实是神龙堂的心腹之患。这次咱们暗请风神医,本以为行踪隐秘,想不到还是让铁衣山庄抢了先手。”正说着,从前院快步奔来一人,道:“程坛主,方才弟兄们在前院发现两具尸体,都挂着铁衣山庄的腰牌。”一边说,一边双手递上一对黝黑的铁牌。
程坛主目光一扫,神情顿时大变,脱口道:“这是铁衣山庄的护法腰牌,难道……难道四大护法竟有半数毙命于此?”他脸上的惊愕之色一闪而逝,沉声道:“是谁下的手?他们是怎么死的?”
那名属下回禀道:“这两人一是被短杖贯胸而死,另一人尸身青紫,似是中了剧毒。”
程坛主凝神思索,道:“‘铁衣四鼎,德权功名’,威震江湖。谁敢对他们下手?此人的胆量当真不小。嘿,一举格杀两大护法,这份身手也足以惊世骇俗!”一言即毕,他忽地心念一动,伏下身再度查看风霁月的遗体,眉梢一展,道:“是了,是了。原来如此。”
那名属下兀自莫名其妙,道:“什么是了?是……是什么了?”
程坛主淡淡一笑,道:“为了对付萧铁棠,铁衣山庄与咱们神龙堂打的是一个主意,派两大护法来请风神医,不料遭到拒绝,盛怒之下,便放火烧屋。风神医被迫出手,定是先以暗手杀其一人,随即便伤在另一人手中,临死前却使毒与那人同归于尽。想不到风神医一生医人救人,到死前却连杀江湖两大高手,了不起,当真了不起!”
狄梦庭听了这番话,心中悲愤之余,也不禁暗暗佩服:“此人料事如神,单是查看师父的遗体,便将当时动手厮杀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实属难能。”
只听那名属下说道:“江南武林都尊铁衣山庄为霸主,四大护法更是名驰天下,可照属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程坛主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铁衣山庄崛起江湖不过二三十年,便与少林、武当、峨眉、昆仑诸派比肩。薛野禅文才武略,的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不过此人野心太大,只想凭一人之力,便压倒天下各大门派。咱们神龙堂在江湖中的声望与铁衣山庄并驾齐驱,早招惹到薛野禅的妒心,只怕过不了多久,两派间便会爆发一场火并。”
那名属下道:“铁衣山庄难道真有通天的本事么?咱们神龙堂八大坛主神威盖世,聚在一起,还敌不过区区一个铁衣山庄么?”
程坛主道:“‘神龙堂前八盏灯,一城双鹏五血僧’,咱们八位坛主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神龙堂远在辽东,江南却是人家的地盘,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咱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加上十二分的小心。”
话到此处,他忽然转过身,对着松树的方向,朗声说道:“树上的朋友,你听够了没有?快给我出来吧。”狄梦庭吃了一惊:“他们原来早发现了我。”
忽听得呼呼呼呼四声,四条人影从松树下飞身而起,手持钢刀,刀锋斜对松顶,喝道:“朋友,别躲着了,咱们亲近亲近!”正是神龙堂的四名高手。狄梦庭一个“我”字刚说到口边,忽听斜侧的松顶上有人发出阴恻恻一声冷嘿,跟着嗤嗤嗤嗤四声连响,月辉下寒光乍闪,四枚暗器电射而出。那四人钢刀横挡,刚将暗器拍落,松枝后便跃出一个青衣汉子。这一下大出狄梦庭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松树上居然另伏有人。
只见这汉子直扑而下,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倏忽欺身到那四人中间,挥掌抓出,已将第一人的钢刀夺在手中,反手运刀将第二人的钢刀震断,跟着弹腿疾踢第三人的咽喉,不待招数使老,身形一转,又将手中刀向第四人掷出。瞬息间,他夺刀、断刀、踢腿、掷刀,一气呵成,连攻四名高手,虽然每一招都没伤到敌人,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那四人知道遇到了劲敌,各自向后跃开数步,严守门户,凝神接战。
树下观战的程坛主一见便知四名属下远非那人的对手,当即飞步纵出,不待那人身形落地,已运劲于掌,力劈而出。那人横掌相迎,双掌相交,那人斜飞而出,口角流出一道血线,冷笑道:“程青鹏,你好掌力!好杀气!好不要脸!”
原来那人的轻功天下无双,却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在半空仓猝而发,本就没有发挥出全力。程青鹏却是偷袭出手,这一掌凝集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那人再欲催动掌力,已然不及,程青鹏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那人呕血受伤,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反击,一运劲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伤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他当机立断,冷笑三声,返身纵去,如飞鸟疾逝,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众人见他重伤之后,仍能施展出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无不骇然。几名神龙堂弟子飞身欲追,却被程青鹏摇手喝住。他目望那人远去的飞影,低声道:“不必费事了。此人虽然受了掌伤,你们仍然追不上他。”
一名属下问道:“程坛主,这人是谁?咱们当牢记在心,下次撞见,定然不会再放他逃命。”
程青鹏冷冷道:“此人行踪飘忽,出手如魅,定是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一的赵士德,早听说他轻功天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那属下道:“这厮不过跑得快些,算什么本事?还不是一招便伤在程坛主的掌下?”
程青鹏哼了一声,突然间啪的一响,回手抽了那人一个耳光,怒道:“你胡说什么?此人武功之高,天下闻名,方才我若不是偷袭得手,还不知谁胜谁败。凭你这点儿本事,也敢轻视人家?神龙堂弟子若都象你这般狂妄自大,只怕用不了半日就让人给挑了。”
那属下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程坛主教训得是,属下知错了。”心中却道:“你正大光明打不过人家,背后偷袭好光彩么?呸,老子没拍成马屁,却被马蹄尥了一蹶子,他妈的倒霉!”
另一人上前道:“程坛主,此间之事又该如何料理?要不要传书堂主?”
程青鹏微一沉吟,道:“古坛主前日去打探铁衣山庄的动向,至今毫无信息,恐怕已遭不测。神龙堂以血洗血,铁衣山庄也得拿出人命来偿还。你即刻传书给六位坛主,请他们沿西湖围杀赵士德,谅他重伤之下,逃不出多远。”
那人应了一声,上马飞奔而去。
程青鹏也翻身上马,道:“咱们现在去见堂主,该如何了断,还须他老人家示下。走吧。”只听胡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一伙儿人打马而去,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狄梦庭耳听得马蹄声全然消逝,又等了半日,料想神龙堂的人马均已去远,这才蹑手蹑脚地从树上溜了下来。
他来到师父坟前,将师父的遗体重新安葬入土,跪下磕了几个头,流泪道:“师父,这个世上恶人太多,徒儿不能再留下陪您。您若地下有灵,就请多多珍重!徒儿走了。”他擦干泪水,匆匆回到屋中,将师父留给自己的医经打了一个包裹,背在身上,走出后院,弯了腰钻入杏林疾走,直奔出两里多地后,才从杏林中走到官道之上。
他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开越远越好,当下发足狂跑。幸好这一带甚是隐僻,一路逃去,并未撞到铁衣山庄或神龙堂的眼线伏桩。只是黑夜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慌不择路,待到天明时分,才发现自己已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
这时旭日升起湖面,迷蒙的水烟薄雾亦已散去,西湖秀色一览无余。从钱塘门到净慈寺,这十余里路,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真不数“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座管弦楼”。
狄梦庭跑了半夜,又困又累,放慢了脚步,沿湖岸往南而去。又走了一阵,他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才想起自己从昨日清晨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他想找个小饭铺买些吃的,哪知伸手一摸口袋,不禁暗暗叫苦,昨夜走得匆忙,只记得带上师父的医经,却忘了装上几两碎银,此刻身上分文皆无。他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鸡、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香气直送过来。他没有钱买来吃,喉咙里咽了几口唾沫,心想:“先脱离险境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移开目光,再不看那些美食,大步向前走去。
待到午间,腹中饥肠辘辘,实在再也走不动了。他紧了紧腰带,走到湖边捧了几口湖水喝下,哪知水入饥肠,越发饿得厉害,眼中一阵阵的发花,只得坐在湖边石上喘气,坐了一会儿,心中只道:“快走,快走。”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他正寻思找些什么东西充饥,忽见湖水中飘来一只桃子,心中大奇,心想:“眼下季节怎有桃子结果?”饥饿之下,也无暇细想,急忙将桃子捞起,张口欲咬,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格格的笑声。他抬头一望,却见四五丈外停着一艘花舫,船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圆脸长辫,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叫道:“小叫化子,嘴好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