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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艘花舫,船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圆脸长辫,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叫道:“小叫化子,嘴好馋么?”
狄梦庭心道:“什么小叫化子?”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狼狈不堪,发髻散乱,脸上沾了许多灰尘泥土,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果真便象一个小叫化子。
只听那小丫鬟嘻嘻笑道:“小叫化子,好口福啊!这桃子是我家小姐在暖泉边精心栽的,逆节气而生,天下罕见。你倒不客气,拿来便吃。”
狄梦庭见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满满装着一篮桃子,便知自己这只桃子是从篮中掉出来的,脸上不禁一红,呐呐说道:“我……我是拣来……拣来还你的。”说完一扬手,将桃子向她扔了过去。
小丫鬟接住桃子,笑得越发厉害了。狄梦庭没吃成桃子,心中一阵发窘,转身便走。他才走出两步,又听那小丫鬟唤道:“喂,那小叫化子,你先别走,到这边来。”
狄梦庭怔了怔,依言走到花舫之前,道:“你……你是叫我么?”
那小丫鬟道:“不叫你叫谁?看你这付模样,不知饿了多少天,我家小姐见你可怜,叫我给你拿些吃的,你这便上船来等着吧。”
狄梦庭走上船,见那小丫鬟进入船舱,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出来,盘中放着四只雕花小蒸笼,热气腾腾地喷发甜香。狄梦庭一闻到,不由得馋得欲滴,肚中登时又咕咕咕咕的响了起来。
那小丫鬟微微一笑,道:“可真饿得很啊!这小笼汤包是小姐特地给老爷做的,现在却赏给了你。小叫化子,你口福可是不浅。”她一边说,一边将笼盖揭下,连托盘端到狄梦庭面前。
狄梦庭接过托盘,见每只小蒸笼里都盛着四只汤包,每只汤包都做得小巧玲珑,上面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的东西,是给我吃的么?”
那小丫鬟道:“是啊,还客气么?”
狄梦庭心想:“人家做成这样好的东西,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我没有钱,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
那小丫鬟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我家老爷开办十几座钱庄票号,乃是江南巨富。好稀罕这四笼汤包么?嘻嘻,好稀罕你的银子么?”
狄梦庭道:“若是不用给钱,我便吃了,你可别等我吃完后再找我要帐。”
那小丫鬟笑着呸了一声,说道:“你吃过白食没有?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叫化子。老实一句话,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狄梦庭忙道:“我吃,我吃!”伸手抓起一只汤包塞入嘴里,一嚼之下,只觉满口鲜美,滋味之妙,大非寻常。只是他实在饿得很了,顾不得仔细品味,双手此上彼落,将汤包流水价送入口中,顷刻间,已是风卷残云,将四笼汤包吃得一个不剩。
那小丫鬟见他狼吞虎咽,抿嘴而笑,道:“真没见过你这付吃相,嘻嘻,怕不是饿死鬼转世吧。”
狄梦庭将汤包吃净之后,才觉出这十六只汤包的包馅各不相同,有的膏腴嫩滑,有的甘脆爽口,有的醇美,有的鲜香,诸味纷呈,妙不可言。他伸舌头在嘴边舔了舔,恨不得再有十六只汤包下肚才好,只是自己向人乞食,实在不好意思再要,将空盘还给那小丫鬟,施礼道:“多谢你家小姐赠以美食,实是感恩不尽。”
那小丫鬟道:“看不出你一个小叫化子,礼数倒挺周全。好吧,我这便去对小姐说,看她还有什么打赏。”
狄梦庭站在船头,目送那小丫鬟进入船舱,神色十分尴尬。他毕竟从未讨过饭吃,无缘无故受了这样一顿美食,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忽见船尾走来一个老梢公,手中拎着水桶和抹布,看样子是要擦船。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道:“大叔,您歇息一会儿,这活儿给我干吧。”不由分说,接过水桶和抹布,跪在船板上擦洗起来。
那小丫鬟从船舱中出来,见他擦洗船舷,微微一怔,道:“怎么?小叫化子,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吃我家小姐一顿晚饭,嘻嘻,你眼中倒有活计。”
狄梦庭生性淳朴,对那小丫鬟的揶揄只是淡淡一笑,埋头继续干活。这一干便过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将船舷、船板、舱柱、门窗都擦洗得一尘不染,已是黄昏时分。他站起身,用拳头捶了捶酸痛的腰背,望着一道残阳铺在湖面之上,江水清波粼粼,闪映点点金晖,景色之美,仿佛一幅宁静平和的图画。他在心旷神怡之余,不禁喃喃说道:“若是师父也能看到这夕照美景,该有多好!”一言即出,胸口突然一痛,陶醉之情顿消,心中愁苦悲怅无限。
便在这时,忽听得湖岸上传来一阵马蹄声,狄梦庭猛地一凛,手中的抹布失手掉在船板上。在这一天一夜中,他屡遭惊变,先是在清晨遇见骑疯马的古北鹏,跟着便是马蹄声带来铁衣山庄的两大护法,夜里又逢神龙堂快骑踏庄,这一连串的可怕事件,都是从马蹄声开始的,因此他已如惊弓之鸟,一听到马蹄声,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恨不能立刻躲得远远的。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从湖堤的树林后闪出四匹骏马,一前三后,正往这边飞奔而来。当先那匹马上伏着一人,掌中斜提短剑,衣上血肉模糊,显然身受重伤。后面三匹马上的骑士均穿青色劲衣,一看便知是神龙堂的装束,分持双刀、单锏、板斧三般兵刃,口中大声吆喝,紧追不舍。
船上众人也都被惊动,那小丫鬟跑到船舷边,脸色大变,手指跑在最前的那人,惊叫道:“啊哟,那……那不是舅老爷么?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人也看见了这艘花舫,挥手大叫道:“快走!开船,快开船!”
那小丫鬟已吓得六神无主,急得叫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正没主意间,舱中传出一个纤细的声音:“洁蕊,你别慌。听舅舅的话,开船。”这一口姑苏话音,轻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镇定,听在耳里,又清又柔,悦耳动听。
狄梦庭一听这话声,便知是小姐所言,心中不由得一荡,不知为什么,满心惧意一下子减了不少。他不敢向舱中张望,快步走到船尾,帮梢公搬下跳板,解缆起锚,将花舫驶离了湖堤。
这时,那四匹马也奔到了船前,当前那人见追兵已赶到背后,猛地一勒坐骑,那马唏聿聿一声嘶鸣,前两蹄往上一扬,直立了起来。那人将短剑突然回刺,唰的一声响,刺入那使双刀后生的前胸,剑锋直透背心,那后生惊天动地般惨叫一声,往马下载去。另一名使斧的老者跟着赶到,板斧斜出,疾劈那人的左肩。那人横剑格开,便在这时,啪的一声闷响,第三名使锏的大汉一锏击中他的右肩,短剑当啷落地。那老者高声断喝,大斧疾削。那人临危不惧,单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小腹中掌,肋骨纷断,狂喷鲜血,摔落马下。那使锏的大汉见对方如此勇悍,心生怯意,将马往斜刺里一带,连退了七八步。
那人本已受了重伤,方才又力杀两名神龙堂好手,伤口金创迸裂,实也不敢恋战。他打马甩开那使锏的大汉,径向湖中冲去,待到水边,猛地脚尖一点蹬,飞身直向花舫扑来。
花舫离岸已有五六丈远,那人轻功好生了得,一展身间,已到船头。眼看他距离船舷仅差一步之遥,岸上那使锏的大汉突然大叫一声:“姓赵的,休走!”将掌中的铁锏脱手掷出,直砸那人背心。
锏来如风,船上的人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哎哟!”眼见铁锏就要打上那人的背心,他轻提一口气,回臂将铁锏拍落。众人见他背犹生了眼睛一般,这一锏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彩。
但就在彩声之中,那人身子微微向下一沉,他飞身上船,横跨数丈宽的湖面,全凭丹田提的一口真气,这时回手挡锏,虽然不费多少力气,一口真气却被从中打岔,身子登时下坠,距船头虽只差一步之远,却再也窜不过来了。
花舫之上,狄梦庭见那人武功惊人,好生钦服,只盼他就此跃上船头,这一刻见他遭人暗算,身子直往湖中坠去,登时动了侠义心肠,不假思索,顺手抓起一条船缆,向那人使劲掷去,叫道:“抓紧了!”
这一下奇变陡生,那人随机应变,快捷异常,抓住缆绳,劲运双臂,往起一荡,就如一只大鸟般飞起半空,斜斜落在船头。这几下变化如兔起鹬落,迅敏无伦,船上众人无不瞧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那人一脚踏上船头,哈哈一笑,左手拍了拍狄梦庭肩膀,说道:“小兄弟,谢了!”右手拎起一只铁锚,向岸上高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好朋友,你也接接赵某的手段。”呼的一声,将铁锚掷了出去。
这只铁锚重量不下七八十斤,再加上飞掷之势,声势极是惊人。岸上那大汉躲闪不及,被铁锚撞在胸口,登时口中狂喷鲜血,倒地毙命。
那人重伤之下,犹奋起神威,力毙三名强敌,傲然笑道:“神龙堂的本事全在倚多为胜,但想放倒某家赵士德,那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撑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载倒在船板之上。
狄梦庭听他自报姓名,心中默念:“赵士德,赵士德。”只觉这名字好熟,似乎什么时候听说过。他心念一闪,猛地想起,昨夜在师父坟前有一个夜行人突袭神龙堂人马,那人是铁衣山庄四大护法之首,便叫赵士德,当时夜色黑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这时仔细一想,不是此人是谁。狄梦庭心中一凛,对那人的钦服之情顿时化作乌有。
这时船上已乱作一团,三名梢公中一人掌舵,一人摇橹,剩下一人却抬不起赵士德来。小丫鬟洁蕊虽想帮忙,但她一见鲜血,先已吓得手足发软,空自焦急,却无计可施。狄梦庭站在一旁,忽听舱中传来一个声音:“小叫……叫化大哥,烦你帮忙将我舅舅抬进舱来,好么?”虽当此境,这声音仍是斯斯文文,正是小姐出言相求。
狄梦庭恼恨铁衣山庄杀害师父,本已打定主意不管赵士德的死活,但听了小姐轻语恳求,心中不由得一软,上前将赵士德的双腿搭起,与梢公一起将他抬入舱中。
一进舱门,顿觉一阵幽香袭人,抬头望去,只见船舱分成两间,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狄梦庭一生村居简朴,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衣衫污损,站在这豪华的舱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自惭形秽。
内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淡绿罗衣的少女,道:“你们把舅舅放到榻上去,慢点儿,哎,轻一些啊!”狄梦庭从她身边走过,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胸口登时突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当下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面容,将赵士德放在一张锦榻上,连忙转身走出舱门。
这时夕阳西下,天边红透的晚霞逐渐暗淡、暗淡,不一刻便被夜色吞没。花舫驶到湖心,狄梦庭站在船边,眺望无垠的夜空,心乱如丝,他一会儿想到师父临终前给自己讲的故事,一会儿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一会儿又想到舱中的小姐,他方才在舱中匆匆一望,未能看得清楚,却也觉出这小姐容颜娇媚,秀丽动人,此刻回想起来,犹然为之心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湖风,暗自对自己说:“狄梦庭啊狄梦庭,你如今师仇难报,落魄世间,前途凶吉难料,这当口还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人家是名门巨富,千金之躯,你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叫化子而已,可别想入非非,没的让人家笑话!”
话是这么说,他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望向船舱,只见舱中亮起了烛光,纱窗上映着那小姐的纤影,她跪在榻前,肩头一耸一耸的,似在哭泣。狄梦庭心中一热,又想道:“铁衣山庄派人暗害师父,是受了薛野禅的指使,与赵士德未必有太多干系。何况师父常说:医家应以救人为本。纵是万恶不赦之徒,也须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能见死不救。”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走到舱门前,轻轻敲了敲,推门走进。
舱中烛光昏暗,映得小姐与洁蕊的脸上一片凄恻之色,两人坐在赵士德的床前,均是一筹莫展。见狄梦庭走进,洁蕊抬头道:“小叫化子,你来做什么?”
狄梦庭道:“这位先生内腑移位,伤势着实不轻。若不及早医治,拖到天明,只怕纵能留住性命,一身武功从此不能保全。”
洁蕊急道:“舅老爷伤重,谁不知道?可是……可是这当口上哪里找大夫去?”
狄梦庭道:“倘若你们信得过我,让我为先生切脉诊治,试试好么?”
这时赵士德从昏迷中醒来,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睛,见舱门前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不暇理会,向小姐问道:“什么人要给我治伤?”
小姐望了一眼狄梦庭,犹豫说道:“便是这位小……小先生。”
赵士德哪里相信,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说道:“胡闹,胡闹!”
小姐心中也是不信,却道:“舅舅,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