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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一锅盛得满满的沸汤挟在手里,大步而行,不觉都一个个惊讶得脱口叫出声来,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裴珏心里亦是一惊,他武功虽弱,但有生以来,接触到的人俱是武林人物,对武功一道,却是识货得很,此刻见了这少年的这种惊人指力,不禁更是惊讶,心中暗叹,常听人说普天之下,俱是卧虎藏龙之地,风尘之中,尤多异人,这年纪看来还比自己轻的少年,竟有如此武功,此话果是不虚。
他心念一动,又想到自己,不禁恨起自己的无用,暗叹一声,却见那少年已驻足停着,回头含笑望着自己,目光之中,满含着真挚的表情,不禁也为之轩眉一笑,大步跟了过去。
那少年手里提着那么沉重的铁锅,脚下却仍然从容自如,一点也没有吃力的样子,裴珏全力迈步,才能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行人,见了他们,都以惊诧的目光侧目而望,那少年却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带着裴珏穿街入巷,裴珏也不知他要到什么地方,哪知走了半晌,却已走到城外了。
出城之外,那少年兀自停步,锅里的汤,热气越来越少,马上就要冷了,那少年用鼻子闻了一下,眉头一皱,却又向裴珏一笑,又往前走了半晌,走到一个上丘上,放下手里的铁锅和布袋,双臂一张,四下划了个圈子,仰天大笑起来。
裴珏四下一望,只见四野一片青葱,林木田畴,俱收眼帘,却不见半个人影,不觉亦为之一笑,胸中积郁,消去不少。
那少年将大锅放到石上,又弄了两块石头,和裴珏一人坐了一块,从布袋之中,拿了一大一小两只汤匙来,将大的交给裴珏,用小的在锅里连汤带菜,满满舀了一匙,顿时大吃起来。
裴珏早就饥火中烧,此刻也不再客气,也舀了一匙,放到口中,一尝之下,只觉芳香甜美,无与伦比,生平美味,莫过于此矣。
那少年吃了两匙,忽地放下汤匙,从布袋中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拔开塞子,喝了两口,又伸手递给裴珏。
裴珏有生至今涓滴之酒,都未沾唇,此刻接过酒葫芦,怔了一怔,却见那少年正含笑望着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两句他幼时念过的唐诗来,举起酒葫芦,再不迟疑,仰天喝了一大口。
那酒人口之际,并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咙,流入肚里,裴珏只觉一股热气,顿时在肚中扩散开来,霎眼之间,只觉浑身上下,如沐春风,他虽未喝过酒,但在飞龙镖局时,却常听人说起酒质好坏的区别之处,而他们所说的好酒,饮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领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动,不禁暗笑,这少年不知又用什么手法,弄来如此好酒,他却不知道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两人一人一口,喝了儿口酒,那两句唐诗,却又在裴珏心头闪过,他细一体会,觉得这两句以后看来井无什么妙处的诗句,此刻却是字字珠玑,细一体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却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将这两句诗说出来。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低诵着那两句诗,终于再也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在这山丘的泥地上,极快地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扫,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长笑起来,抢过裴珏手中的石头,亦自写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这两个身世不同,性情迥异,但却各有感怀的少年竟将这两葫芦的三斤女儿红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虽已领略到酒的妙处,但终还是不胜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觉脑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双翼,拍翼而飞,目光一抬,只见那少年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拿着汤匙在敲打着,双目仰视,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虽然听不到他的歌声,却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目光莹然,双目悲怆,唱到后来,突地扬手抛去手中的葫芦,美酒泼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着裴珏的手腕,竟突地放声大哭起来,裴珏虽然奇怪,这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里怎地会有这么多悲怆的事。
担心念转处,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年纪轻轻?又何尝不是伤心人,刹那之间,往事俱在心头闪过,不由也大哭起来。
这两人虽是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但却各各哭得伤心无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开裴珏,又拾起一块石头,写道:“你为什么有那么伤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这句话正是我想问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倾吐,遂就拿过石块,将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上写了出来。
他擦了又写,写了又擦,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时候,只写得地上的泥上都松得写不出字来了,他就另外换块地方,只写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时候,他又不禁哭了起来。
那少年亦是边哭边看,一会儿跑到别处,却捡那只方才被他自己抛掉的酒葫芦,将里面的剩酒,又和裴珏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来自悲命运,此刻却是为裴珏的命运而痛哭,但酒有喝干的时候,泪也有流尽的时候,太阳从东边升上来,升到中间,此刻却将要回西边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长身而起,将手中的石块,远远抛了开去,心胸之中,仿佛舒畅很多,因为多年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倾诉悲哀的人。
积郁一消,他心中只觉空空洞洞地,什么事都再也想不起来,那种振振欲飞的感觉,却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
暮色将临,风中已有些凉意了,但这两个少年,心胸却仍然滚烫的,世间可有什么事能冷却少年人心中的热血呢?
他们从山丘走下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绚丽,虽然一如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却是和往日迥然而异的。
因为他此刻身侧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虽然他连那少年姓名还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两人酒意都未消,脚步也有些踉跄,但却走得极快,裴珏直觉得仿佛有个人在背后推着自己,使自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知道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的力量,心里对他的武功,不禁更加钦佩。
两人也不辨路径,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见四下越来越荒凉,竞连田陌都没有了,走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今天晚上到哪里去歇?
哪知目光一抬,却见苍茫的暮色中,矗立着一幢楼阁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楼阁是什么地方,也不管那楼阁的主人会不会收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过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心里更是高兴,原来那幢楼阁外面的大门,竟是开着的。
这幢楼阁矗立在无人的荒郊,居然敞着大门,此事若被任何一个人看在眼里,都会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两个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却全然不管这些,笔直地走上石阶,探首一望,只见门内庭院深深,连一丝灯光都没有。
暮色虽深,但时已人夏,白昼甚长,此刻却还有些膝陇亮光,而人穿过院落,走进大厅,却见厢帘四处,都结着蛛网,大厅里桌椅残败,四壁萧然,显见这幢气派甚大的屋字竟是一个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哪知“喀嗤”一声,那张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珏咧嘴一笑,心想:“你这个大口袋像个百宝囊,里面花样大多,一定重得吓人。”一面往旁边一张椅子坐了下去。
哪知又是“喀嗤”一声,那张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珏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却哈哈笑了起来。前行两步,准备拉起裴珏,哪知一脚向下,脚底竟像是整个嵌入一个洞里,他大惊之下,俯身低头一看,心中不禁骇然。
朦胧的月光自门外射人,刚好照在这一片地上,只见地面上竟印着七八个深陷地面、几达三寸的脚印,他一脚刚好踏入脚印里。
裴珏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敛,垂着头愕愕地望着地上,心里一怪,爬了起来,走到近前一看,心头也不禁一惊。
须知这栋巨宅虽然破旧,建筑得却甚牢固,这大厅的四面上都铺着厚厚一层三合上,而此刻这些脚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么踏下这脚印的人功力之深厚,岂非骇人听闻。
那少年垂着头愕了半晌,迈步到那张已被裴珏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脚,哪知触手之处,那么结实的红木椅脚竟然一片片散了开来,他双眉一皱,顺手一拂,那张红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连一段整齐的木头都没有。
他年纪轻轻,江湖历练却甚丰,知道这种红木椅子,绝不可能因年代久远而腐蚀成如此模样,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这张红木椅子前,也有两只整整齐齐的脚印,深陷入地,有如刀凿。
他心中一转,退后几步,果见刚才那几个脚印,扇面似地在这两个脚印前布成一道弧线,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这必定是内家高手在这里较量内力,所留下的脚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联手,来对付坐在椅上的人——”心念方自转动,却见裴珏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脚印,又伸出食、中、拇三只手指,轻轻一捻,摇了摇头,像是十分奇怪的样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会过意来,知道裴珏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转,果然发现地上除了椅前的两只脚印外,竟只有七个脚印,靠在最右的一只脚印旁,却有一个圆洞。
他皱着眉又沉吟了半晌,突地拿起布袋,在里面找了半晌,拿出一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来,扇起火折,点起蜡烛,烛火虽弱,却已使得他们眼前一亮。
他将那只蜡烛拿在手上,目光转动处,突地脱口惊呼出来,脚步微错,一个箭步,窜到方才放着那红木椅子后面的墙脚,裴珏目光随即望去,只见那面墙上晶光闪闪,竟嵌着七点寒光,整整齐齐地排成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那少年举着烛火,在墙上一映,只见七根钢钉,竟都深嵌入墙,烛光影映处,裴珏只觉他的面孔苍白,又自皱眉沉思起来。
裴珏心里虽也在奇怪这些脚印和寒星,但却又觉得这些事根本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必白白花些脑筋在上面,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回头走了几步,突地看到达问颓败的大厅的角落里,竟挂着一幅画图,和四下显得极不相称。
此刻他亦不禁起了好奇心,回目而望,那少年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的寒星,遂也没有过去招呼他,径自走到那角落里。
烛光虽极弱,他却可以看到那幅画上,画的竟是一片悬崖,壁立千丈,下面绝壑沉沉,深不见底,崖上却画着一个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明杖,另外一个长衫文士,倚在一株树前,正在吹着笛子,那瞎子想必听得十分入神,竟忘了去探测前面的路,一脚眼看就要踏空,坠人那深不见底的绝壑下。
这画画得非常细腻,将那瞎子面上的表情都画了出来,只见天蓝如碧,花红如紫,那瞎子亦是一付如痴如醉的表情,再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脚踏下去,立即便得粉身碎骨。
裴珏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心中不忍,心想画这画的人,怎地如此残忍,竟将一个瞎子置于绝境。
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眼中看着这幅画,心中却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恨不得自己跑上画去,拉那瞎子一把。
他暗中叹息一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哪知目光动处,却看到墙边一张小几上,竟放着一副笔墨,砚中墨汁仍自未干,他心中一喜,也不管在这荒宅里,怎会放着笔墨,大步走了过去,一手拿起石砚,一手拿起毛笔,又跑到面前,竟在那瞎子身后,加上一个人去。
那少年沉忖了半晌,口中喃喃念道:“北斗七星针,北斗七星针……难道‘北斗七煞’也到这里来了?但那坐在椅子上的,却又是什么人呢?”转目一望,只见裴珏站得远远的,手里拿着一只笔,在墙上的一幅画上画着,心里又是一怔,大步走了过去,却见裴珏专心凝注,在画上画了一千、身穿长衫的少年,正伸出一只手,去抓瞎子的肩膀。
裴珏虽未习画,但他天资绝顶,画得并不离谱,倒也将那少年画得栩栩如生,而且面目之间,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那少年不禁失声一笑,只见裴珏提着笔,左看右看,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似乎心里颇为满意,又在画上那少年身畔,添了一口长剑,方自丢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仍然站在画前,目光凝注,根本没有发现那少年已来到身侧。
哪知他方自丢了画笔,这大厅的屋顶,忽地发出一阵奇异的口哨声,声音尖锐而高亢,在静夜中分外刺耳。
那少年蓦地一惊,倒退三步,抬目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