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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鸣翮微笑,“那是随你的,天下第一的琴是你而不是我,所以我宁愿你自己来选要抚的曲。”
少年蓝槭点头,“那么,我便来首长相忆罢——虽不比风雨,却也可暂寄我意。”
他站起身子,自墙边取了竹琴,置上琴桌,便也坐了,指尖微触冰丝。
琮琤琴声如水而出,少年琴师微闭着眼,听指下那曲长歌丁冬流淌——长相忆,谁人听。五弦凄切半阕清——那时他忽地又忆起从前,那些永远无法忘记的往事。
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他自问,怎么还会念及过去呢?死人不会做梦,那么这个梦,又是谁的呢?
“阿槭,你真的要走么?”说话的素衣女子梳着长发,鬓边白花在她梳头的时候一颤一颤,蓝槭有些担心它会掉下来,可是它没有,“帮主真的会让你去——”
“没办法,”他微微一笑,“帮主让我去的,不过这一去,大概就回不来了,能得手,我得去躲,得不了手,八成就死在那里。也是认栽,没什么的。”
女子的声音冷冷的,“我只告诉你一点,你不准死。”
蓝槭怔了怔,“为什么?我又不是妖怪,能活千年万年的,若是倒了霉,如何会不死?”
“不是不能,是不准。”女子淡淡道,“除了我以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杀你——即使是‘那个人’也不行。”
“那个人?那是谁?”少年皱眉问,“樱姐姐你总打哑谜,我猜不出来,你在说些什么啊?”
“你知道的。昔日不止你一人被带出惠宁——”那素衣女子,也就是貔貅帮大堂主血樱道,“你见了便会知道……但是,你要记住,绝不准死。”
那么姊姊,你是要自己来了罢,他拂动琴弦,眼前这叶楼主,和姊姊却好像呢。若是你不总是那样板脸生气,也是像她那样漂亮的吧。蓝槭面上微带笑意,指尖游动。琴声一连串丁丁而出。琴音那东西,会是抚琴人的心么?他不知觉间听细细嘣的一声,七线冰丝,已有一线断裂。
蓝槭停了手,他手指上有缕血线顺被割出的小口子流至指尖。少年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又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武艺耽下都是无妨,这琴艺却也逊了不少。真是不知要说什么好。”
他话未说完,见叶鸣翮明澈的眼望着自己,也无奈笑笑,“不行了不行了,让姐姐取笑好了。”
“小飞,你是太累,多休息便好了。”叶鸣翮道,拍拍少年肩膀。蓝槭觉那几拍力道颇大,便装出龇牙咧嘴模样。叶鸣翮看了也淡淡微笑。少年推琴站起,“我是有些累了,韩大哥,今天店子里的活我是不做了。”一面又爬上床去摊在那里,闭了眼。
他听得韩钰带笑声音,“这孩子平素最是古怪,想做什么可是百头牛也拉不回的。如今他既不想再让我们在这里扰他清净,我们也就先走罢。”不久脚步声出了屋子。蓝槭睁了眼,分明是暑气,还装什么大惊小怪。他躺在榻上,摸着玉笛,那柔润而沁凉的触感让他安心,于是少年就那样闭上眼睡了。他没有做梦,更不曾知晓,曾有人推门进来,在他床榻之前伫足良久。
少年醒来之时又已入夜,窗外凉风吹来甚是惬意。他在榻上坐了会,又翻出去,带着他的玉笛。蓝槭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吹他的笛,有些倦倦的。玉蟾挂在天顶,月光照在少年身上,带着一抹安静的悲凄,而少年的笛声眷在风中,朝着远方去了。只有那声音本身知道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蓝槭吹着他的笛,笛声在风中飞走了。它会飞到邺去么?他久违的家乡——但他自己也不能归去。
远处杜鹃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杜鹃在夜里也会叫么?他不知道。而如今就算归去,还能前行多远呢?少年想想,还是不知晓。那么还是在这里,等待她的前来——他必须等。
“阿槭。”
忽地,那一个有些过分冷凄的声音在蓝槭身边响起,“你在哭鼻子么?”
“我不想看见你。”蓝槭拿开笛子,没好气地道,“快快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不要生气了。你的伤好些了么?”那年轻人道,坐在了少年身边,他极长的剑鞘在屋檐瓦楞上敲出当的一声。
蓝槭不看他,只道,“我不想和你做兄弟了,我不要姓蓝了。姓了半年这个破姓,遇上的全是坏事。”
蓝筠清沉默片刻,道,“我还是……还是觉得你像一个人。”
蓝槭冷笑,“那人要不活着,要不死了。我不是什么你要找的人,蓝筠清,你怎地总是这么笨?”
“好了好了。我向你赔罪——你肯饶过我么?”
少年撇撇嘴,“我死了。我不饶你。死人不用什么姓氏,死人也不要什么兄弟。我不做你兄弟,我不要你姓氏,我不饶过你。”
他虽那样说,却第一次去看了蓝筠清——那年轻人也在望着他,神情中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蓝槭并不想知道那些,而他又觉得心口有些发寒,由是撇撇嘴道,“你,马四和莫三三个,你们想过回去么?”
“回哪里?”蓝筠清问。
“午夜门,那不是把你们三个带大的地方么?”蓝槭撇撇嘴,“虽然如今你们三个都不是那里人,但他们还是希望你们回去的——否则,唐门主怎么只说你们三个外出修习?”
“那你呢?无论如何,你都要帮貔貅帮不是?”
“我不帮他们,也不帮你们。”少年道,“除了樱姐姐,我不会帮任何人。你们我不会帮,因为我们互不相欠,而樱姐姐——我欠着这条命给她。无论如何,即使我必须杀了你,我也不会让她死。”
“你不惜死也要保护她,我是知道的。”蓝筠清道,“无论如何,我做下的错事,自己承担。你刺我一剑罢。”
“我不是说过么?”少年扭头,向城墙方向凝望,“若杀了你我不会死,我会杀了你啊。但是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所以你也莫要再说这些。蓝,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和你做兄弟的我比你还笨。我不做你兄弟。我不姓蓝了。”
他说罢,又举起了笛,轻轻吹起。月光照在少年长长睫毛上,在每根睫毛的尖上映出一粒小小星子。
三
第章 少小别离已识悲
少年看见火的光焰自门缝里舔了进来,但他也并不曾惧怕,甚至不知那是因为什么。屋中寂静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他知道这寂静,但还有什么藏在夜与火的交界之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将他吃下肚腹。
蓝槭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只是抱膝坐在榻上,安静的等待着那将来临的宿命。
叮的一声,什么东西滑落在地上的响动。他缓缓站起身子,去推了那扇门。门外没有火,也没有血,只有那亘古不变的暗夜。又是魇梦么?不,不是的。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夜中。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火总在燃着,血总在流着。蓝槭那样思忖,取出了怀中的剑。所以不能再害怕了,绝对不能再怕了,否则会因为那惧怕而死的。
他并不是怕死,而是不能死。
少年仰起头,走进了暗夜之中。
那是被卫国的人称作寞於的山,在慕琬城外四十里地。蓝槭走上山路,轻盈跳过一个个陷坑,躲过一处处机关。不久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他听见了琴声。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师傅抚琴,七年之间,他早已知晓师傅——一只琴,一曲笛,却不知年轻时俘获过多少少女芳心,而如今——
少年吞了口口水,顺着声音走了过去。
那时琴声已经止了。他走到空地上,没有人,只有一只琴置于两个木墩上。少年走过去,便有一个声音响起,苍老而喑哑,“抚一曲。”
蓝槭愣了愣,道,“师傅要弟子抚琴?”
回答他的只有二字,“抚琴。”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之后又是一次——他抑住身子的颤抖,在琴前跪坐下来,放下了手里的剑。
他放下剑,双手置于琴上,略一思忖,指按三徽,取了宫调的音,道,“弟子献丑了。”
话音方落,他手指已动,却非抚琴,只向背后一抡,有什么硬物击上剑鞘。他听声音来处,指扣卡簧,剑鞘飞也似的射向那方向去了。那一刻他以剑柄拨动琴弦,却也是丁丁琴音淹了一地。曲未过半,他左手忽扣十二徽,将那琴徽摘下,朝左边扔去,随有一声响亮。蓝槭额上渐出汗水,三叠一拍,他双手忽重重一拍,琴弦尽断,他扯一根断弦在空中划过,右手短剑亦在空中虚画几下,又放了下来,“弟子未能终曲,还请师傅恕罪。”
“十三岁——真是可怕,当年那些人,也是这样——不愧是那一家的孩子。”师傅哑哑的声音道。蓝槭听得甚是不安,琴碎了,剑鞘没了,他只有这一柄短剑,却不知那暗夜之中还会有什么前来。
那时他又看见了火,从天的角落烧了起来。天亮了么?不,不是——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那种跳动让他眩晕——蓝槭倏然闭气,推琴起身。他见樱从树林里娉婷而来,一袭素衣,紫色的眼,鬓角却少了那一朵白花——樱还是个少女,就那样提着裙裾立着。蓝槭不说话,樱也不说,师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这样两个孩子,今天只能回去一个。”
少年坐在红袖招的屋檐上,蓝筠清坐在他的身边。蓝槭叹了口气,躺下去望着星空,“快点走,不要再缠着我。你这永恒蓝,不要教我再看见你。”
“那时你真的不惜杀了我吗?”蓝筠清忽没头没尾冒出句话,“若你杀了我,会不会好一点呢?我也不用再想惠宁了,他们说物是人非,无非也就是那样子不是?”
“不,”望星的少年道,“我杀不了你,当时我跑了几十里地找她,本来就已力竭,我杀不了你的。”他轻轻道,“当时我本是去救你们的,樱那家伙,如果她死,那就是玉石俱焚,你们一个也逃不了。当然她是玉,你们是石头。你们不知道她多可怕,我是知道的。”他望着星辰,唇边微露苦笑,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罢,但又不完全——但他也不能说出真相。他不能再软弱了,那样的软弱曾经杀了多少人了?
蓝筠清许久不说话,停了好一会儿,方道,“我还是觉得你是那个人——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若我是,有何理由不说?”少年反唇相讥,“你好好去找你妹子吧,别来烦我!”[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便从窗子翻回屋里去,插上窗栓,想了想,也连门一并栓了。那样的时候他方觉得安静下来,那是他需要的安静,在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安静。
火从门缝里进来了吗?不,还没有。那么继续睡,直到它烧到身上。在那之前之后都不要害怕,不要哭泣。绝对不能再退缩了,千万不要再回头看,只能向前。
蓝槭白天仍然在店子里抚琴,半天弹一个音也不会有酒客说什么。他问韩钰的时候知道叶鸣翮已经走了,那时他忽地有些想念起那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年轻女子来。是因为当时未曾弹完那一曲长相忆么?他有时会如此思忖。弦补好了,他只是信手徐徐弹来,会有什么人再来么?再来也不会是为了他的,他早已经死了。
那样一长段时间之中,蓝槭有意不见午夜门人,那群人也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让他更是心烦意乱。白云苍狗,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死,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活着。三个月过去,他想该死了么?可惜他还是未死,秋老虎就来了。蓝槭最厌恶金陵的秋老虎,热得夜里无法安睡——虽然他早就没了什么睡意。
那一日蓝槭揽镜自照,吓得险些摔了铜镜——他可不知自己会消瘦至斯,看来更似女子。他很是厌烦,便又去店子里抚琴。未曾终曲,韩钰又凑来,在他耳边低声道,“红袖将劫。”
蓝槭听得惊愕,双手一发,几将弦按断了。他急问时,耳边又传来声音,却是一个官差打扮年轻人,述及年前他所行刺一人。
蓝槭由是冷笑,相讥几句,却终得韩钰给他解围。少年出了店子,问韩钰,韩钰只答是,又摸他的发,“还怎办呢,你是我小兄弟,再怎样也不能交了你去。”
“韩大哥,”蓝槭轻声道,“你算了?”
“是先生算的。”韩钰道,“先生七年之前,便算出此难,且不可避,不能避。”
“所以你在这里开了七年店子,就等这日将它毁了去?”少年咋舌,“你又是为了什么等?”
韩钰微笑,“为了的也不少呢,朋友,兄弟——你也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孩子了。这之后你——”
“先生年前不也给我算过么?”蓝槭笑道,“命薄早夭,无论如何活不及明年了。在那之前,我想……”他欲言又止,“算了,红袖必有那一劫难么?”
“不可避,不能避,并且万劫不复。”韩钰叹息,“这两天我会散了伙计,你也当打点行装了。红袖招是困不住你的,阿槭,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是在交代后事么?蓝槭想问,又不能问,只是垂了头,吸吸鼻子,“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