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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不敲乔乔,早被她射死了,还如此不如此。”蓝槭冷笑,忽觉那一队骑者已停了马。他暗觉不好,却也不敢分心去看那边,只从袖中缓缓取了那粒小药丸放入口中,逸秋呐,我的命可全靠你了,他暗自道,取出了那个小纸包,向上一丢,凌空一掌便拍过去。
蓝槭如今身子大不如前,那一掌拍去药包并未爆裂,只是略破出一条缝子。忽地便有墨色的烟雾自那纸包裂开之处涌出,那样美丽的墨色花朵,不会只是吸引人的罢——他见郸阴掩鼻后退数丈,又回头看那些骑者,他们已大多倒伏下去。
蓝槭唇角微扬,他已知道那是什么毒药——未知之主最负盛名的流华,应当就是这样的罢——她却不曾告诉他那毒药的另一种用法呢,只是这时已晚了。
少年看那朵烟花淡去,又笑起来,“郸阴帮主可真是聪明绝顶,连我要撒毒药都知道得清楚——可惜呐可惜,我们如今是不得不真的打一场了。”他不曾在洒出毒药时攻出,也是他要静心调息,如今受了伤,还有能力与郸阴再打一场么?或许可以罢,无论如何,现在想逃也逃不了了,只能前行——他小心地将笛子插进腰带上的笛囊,取出了他的怀剑,郸阴却也没有动作,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拔剑。
蓝槭拔剑出鞘,目中色泽浅浅的,很是冷淡,“我本就为了杀你而在这里等待。”
“我知道,”郸阴道,“我已在这里来回走了好几日,是你迟了。”
蓝槭一笑,“为时不晚,正是时候。”他吐出字句,“我就选在这时,为一些人报仇。”
“唐门主和你可非沾亲带故,”郸阴道,“我还真想知道你要为了谁报仇,你自己么?”
“我不会为了‘槭’报仇,永远不会,”少年一笑,轻如天边流云,“我只为了‘蓝枫洁’报仇。”他淡淡道,“她再无法回到故国,再无法被世间宽恕。她死在你的手下,我要为她报仇。”
他那样说着,唇齿之间涩涩的,含着血的气味,“我要杀了你。”
琴匣里的琴犹自丁丁,蓝槭思忖,他如今还有几个时辰,几刻,几个倏然,几分刹那?少年抿了唇,不再说些什么,只是低低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短剑弹了一弹。剑微鸣,那一柄怀剑瞬便化作一卷春水,在他手中荡漾起来。即使再没有时间了,他也不能输,不能屈从。
“血樱会为了你而背叛我——你还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呢。真是可惜了这几年,你本可以比他们得更高。”
“有什么用?”蓝槭冷笑,“什么用也没有了,我如今,只剩下手中剑了!”
流觞剑意,他记得那些,丝毫不曾忘记——他甚至记得那一刻剑锋没入心口的寒冷。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剑自极徐之中缓缓扬上。有风么?古藤的杯打个微微的旋儿,顺着水韵荡下。有雨罢,雨丝子落在杯中,美酒上点起涟漪。风雨么?
世间如此多风雨,还何苦再跋涉下去?
蓝槭的剑慢了下来,那极静之中的灵动,湛蓝一剑,若是用了蓝筠清的流觞剑,会不会更好?不会的,那剑太沉,并不好用。少年挥出剑,身形越向前去。听一声金铁,那郸阴已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剑。
蓝槭发起狠来,左手也握上剑,口中道,“梦虽尽,心安在?浪迹天涯,蓬门何时开?”暗使力时,又觉不好。他剑意已竭,对方力道却似无穷尽一般,将他自己的也吸了去,放手也放不得——他内息迟滞,心口又开始作痛。糟了,少年自忖,一咬舌尖,张口便喷一口血至郸阴脸上。是了,他是刺客,无论什么样人都杀得——即使他如今几乎油尽灯枯,也绝不屈服,是了!
他以那极痛之力回撤剑意,郸阴掌风却急追不舍——如今怎么办?若是马战才好,纵马逃走,做一个拖刀之计,或者回马枪,无非是预先示弱,使敌放松戒意——而如今,他可是托大在前,也没有方法了。
蓝槭止剑身前,硬受下那一掌来。他又咳血,从胸中涌出的血会是永无穷尽的么?不,他总会把它们流尽的。他故乡的血在这里流干净了,也不会渗入土地罢。他可是从异国来的人,那么久远的彼方——他记不得了,他回不去了。他要终结在这里么?不!
背上琴匣之中,七线冰丝,又断一根。断尽琴弦之后便不能再抚琴了罢,少年笑了笑,掠身反上,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他绝不屈从,绝不。他吐血在剑上,那湛蓝之中,忽地便有了血的色泽。他必须出剑在这里,为了樱,司马湛青,还有……蓝筠清。哥哥,他默默念,兄弟还阋于墙呢,这没什么,你知道没什么的,以后可要保重了,因为我们不再相见。
那郸阴依旧以手相接,面上漫不经心。太好了,请快一点轻敌罢,少年默念,左手放至腰际,已摸到了那只笛。冰凉而凝润,他的笛呐,还能再奏一曲么?奏罢。
一只手能奏么?当然不能,那么不吹了,不再吹了,他留给这世界的歌已经足够多了,还用得更在这样时分吹一曲么?不吹了。他又咳出一口血,有些不大中用了么?不可以这样死。他又咬一下舌尖,刺痛。郸阴一掌拍来,他以剑去格,一格之下胸臆之中并不觉什么,右臂却有一声清脆。那种痛楚。他抓不住剑了,整条胳膊都碎了么?他的右手——这样不好,实在不好,一只手还能做什么呢?他左手抽出玉笛,以笛为剑。
笛子是不会锋利的,右眼的痛,身上的痛,火焰连成一片,那不是很久很久以前么?那样燃烧着的暗夜,他死于那一刻——那时他死了,连点骨头碎片也不曾留下。岁月无情曲空误呐。他是好琴师么?不尽然。他是好刺客么?当然不是。他是谁?
蓝槭心中忽地一震,他连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吗?
是的,他忘记了许多年,重新拾起之时,过去的自己也早已死去。要怎么办?能怎么办?只有为了那个已经模糊的影子报仇了罢。少年心中一阵恍惚,背上琴匣之中,连着三四根琴弦都断裂了。还有最后一线弦,正如他自己只有这最后一线的命一样。
少年凝止了不动,郸阴的手在他的心口。输了么?就这样——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郸阴帮主的声音,在蓝槭的耳中,也变得有些不真切了起来。有什么话么?他看着那男子,那样黑而且大的瞳子,会在里面装了什么呢?
蓝槭面上神情变幻不定,终于绽出一朵微笑来。
“梦已经做完了——”他喃喃道,“但是,还没有结束!”
话音未落,他忽捏碎了他的玉笛。玉碎,那碎屑依旧晶莹,直向前射去。那郸阴用袖前掩急退,却依旧有一屑碎玉,斜刺入他的环跳穴之中。
郸阴在动弹不得之中,看见满身是血的少年,缓缓拾起了地上的短剑。少年依旧微笑着,一只眼比另一只的颜色要略浅一些,正如天和海的色泽不同。
“姐姐,我不食言。”蓝槭轻轻道,“我为你们做的,都做完了。”
他将那柄怀剑,插进了郸阴的咽喉。
“而你,有那么多机会都放过去了。你忘了我是一个杀手,一个杀手不会顾惜自己,但我要你死。”
他轻轻擦了面上的血,没有玉笛也没有剑了,那么他可以走了么?那就走罢,离开这里,去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他不要任何人在他身边了,如今的性命,只剩下最后一线——他要去哪里呢?少年蓦地又有些恍惚了,他已经自由了,再也没有束缚他的牢笼,禁锢他的仇恨,如今他又应去哪里?他不知道!
蓝槭已经没有了可以归去的地方,仅有的几处,不是被他,便是被别人毁去了。他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在那世间的漫漫长路上跋涉,至死为止——谁又知晓自己会几时死?谁也不会知晓的。
十二 第三卷完
第十二章 埋骨别时知为谁
扑通,扑通。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跳着。虽然会痛,但是它一直在跳着。
蓝槭负着琴,流着血,向着临安走去。
那是与他的故国相反的方向,他们相互背离了那么久,如今也不能再次相逢。什么是相逢呢?他抬起头,谁知道。
这样足够了么?足够了罢,比他想要的还要多——但是,请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离去。他自语,这里可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这里不是,那么什么地方才是呢?
蓝槭仰头望天。风里,他要回到故乡的风里去。而樱——樱会生气罢?会不会不让自己回去了?他不知道。
身上已然不痛了,什么地方都不痛,但是很疲累,他太累了,想要找个地方歇息,但是不能停步,至少现在还不能。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留下带血的足迹。什么地方的伤在流血么?别管它,让它自己流去。你不会不记得的,那里——不,那里也不能再去。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并且连永远是什么,他也不会清楚了,但是他必须跋涉,直至筋疲力尽都不能停下。
他的脚渐渐软了,心还在跳么?只有一点了,已经走了很远么?再看不见他们了。
过去的一切,那条锁链,如今是看不见了,真好。
他再走不动了,便席地坐下,将琴匣置于身前,用仅有的左手努力开启,取出了琴。
绛竹的琴,冰丝为弦,七弦仅剩了一根,有些毛刺,也似要断去。
少年看了看琴,又望向天空。天灰蒙蒙的,要下雨了么?雨点子落在脸上,觉不出温凉来。
风雨,有风也有雨了,然这一曲,是终究不得终结了吧。
但是这样很好,比他能想到的都要好。他一直是一个死人,才被那命运的牢笼所囚禁,永远无法飞翔——他是已死了的人,死了许久,但是别人都还活着不是么?是的,樱,司马湛青,他们都活着,并且理当得到自由。
还有,蓝……对不起,他轻轻开口,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手上满是血,身上也是,染污他的白衣。一个人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血么?蓝槭轻轻自问,流了那么多的血,身子会不会更轻,可以行走在风中呢?他还在想着故乡的风。
这样真的够了么?他轻轻问自己,又抬了头。今生难报素来恩,那些事情,便待来世罢。
少年蓝槭微微笑了一笑,面琴抬手,他仅剩能动的,也只有那一只左手了。
左手食指,抹上琴弦。那琴弦也是仅剩的了,无法按徽,按了也不得另一只手来抚。蓝槭只轻挑了琴弦,奏一声琴出来。仅只那一声,唯一一声,飞旋出去,绕枝三匝。
最后剩下的,就这样还出去了,他暗忖,心口又痛了起来。心还在跳么?不跳了,应当休息了。
蓝槭的唇角微微上扬,如同以前,与过去一样,最后的微笑。指尖一斜,那仅剩琴弦,亦丁的一声,断了。
“呀呀,真是难看。”少年轻轻开口,微笑着,伏倒在断尽琴弦的长琴上。雨落了下来,那样一场大风雨,血的痕迹不久便会消失,无论是谁留下的血迹,都会融入大地。
不远处,只有一个蓝衣的年轻人站着,他的肩上负着蓝色的剑,雨让他微带蓝色的发丝粘在了面颊上。他一直那样立着,直至少年伏倒下去,他才走至少年身前。
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情,蓝筠清知道,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不再去见那孩子最后一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蓝槭是希望见到他的,但他也知晓,那一句“以后不再见了”之中有着如何的决意。所以他只是看着蓝槭在雨雾之中蹒跚,在风雨之中跌坐,抚出最后不成调,他看着蓝槭死去。
他们再见了,却也不曾再见,见了如同未曾见过一样。雨很冷呐,蓝筠清弯下身子,抱起了那已没有气息的少年。那个身体如同雨水一般冰冷。少年的发散乱在血污的面上,那血逐渐被雨水冲走了,蓝筠清看见少年的微笑。
少年的眼闭着,唇角却微微上扬。蓝筠清知道那一种笑,他见过不知多少次,直至那一次——那孩子一直不羁如同风一般,但那笑容却温柔而淡定,一如一个酣眠的孩童。他抱着那小少年,真是轻啊,他的血已经流尽了么?
“她食言了,这孩子。”忽地,女子平静而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樱。蓝筠清转了身子,看见登着高屐的女子撑一柄纸伞,在雨中缓步行来,“我还未杀了她,她就自己死了。这孩子,从来不会听话。”
女子一身素白,鬓边的花散出幽香,“是你,蓝筠清,是你杀了她。”
“我。”蓝筠清道,“或许是的,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我知道,但是……”他忽又停住,苦笑,“不,不但是了,是我的错。”
女子又幽幽笑了,笑容之中漫着悲哀,“她那样笑着,必定是做到了,她不会是悲哀的罢。”她不知是欲让谁人相信,只是安静开口,“帮主死了,貔貅帮可以散了,这孩子的希望便实现了,她不是白死。”
蓝筠清顿了片刻,道,“是的,他一定不会悲哀的,所以你也——”
“你懂什么,蓝筠清?”女子忽厉声道,“你可知道她在帮中受过什么苦难?你可知道她试图逃走过几次?你可知道她是你的妹妹,那一日正想去告诉